「唉,你怎么在这里?」她拉住我手不放,「乡下各人可好?七姨、阿牛、珠珠他们都好吧?场记,给我端几张椅子来!汽水!」
那几个太太见我居然是金玲儿大明星的老相好,都呆住了,乐得坐下来憩一憩,喝个汽水。
「你好呀,阿玲,做了大明星了。」
她笑了一笑,「你哪里知道这些事。你怎么了?」
「我高中还差一年,跟婶母住,父母仍在乡间。」
「你才好呢!」她叹道:「读书最最好。」
「拍戏?」我问:「很忙吧?」
「是呀,拍来拍去这种腔调。」她说:「没味道。」
「兄嫂好不好?」我问。
「好,十分好。」她又欲言而止,「其实我不是不想去找你们,只是没空,真的没空,大部份时间是受公司控制的,太难了。」
「不过你做了明星,倒叫大家都沾了光了。」我说。
「开什么玩笑!」她用笔写了一个号码给我,「这是我电话,你有空来找我,我们再细细的谈,你别以为做了明星就不是人了,照样是人呢!」
「金小姐!」有一个男人走过来说:「该你了。」
她站起来说:「记得找我,轮到我拍戏去了。」
我点点头。
她走到那边,马上有强烈的灯光射住她,一个大汉给了她一巴掌,她便熟练的掩着脸,呜呜的哭起来,导演说不好,重拍,又不好,又重拍。
她演戏的人没累,我们看的都看累了。
几位太太说:「走吧,热死了,」
「是呀,」她们说:「原来不过是这么一回事,真人没戏上的好看,有点老老的了。」
婶母说:「你怎么认识她的?」看着我。
「原来真是我们乡下的,我没把她认出来,她倒把我认出来了。」我只好说。
「嗄?乡下人……?」
大家议论纷纷的离开了片场。
片场很好玩,什么都是假的。
回到了家,婶母正颜的对我说:「你既然识这女明星,可别与她们接近,她们都不是好人,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,她来惹你,你千万别去睬她!不然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就糊涂了,你是小孩子,不明白,婶母为你好,我们不是那种贪慕虚荣的人!」
我不响,过了很久,我问:「那为什么婶母今天又去看明星呢?」
「看?看看有什么关系?她们生下来就是给人看的,不好看她们还赚钱?看看不要紧,可是千万别接近,知道了没有?」
「知道。」我答。
这大概就是一般人对于明星的看法。
我把阿玲的电话号码抄了下来。这是她好意,表示没有相忘,据说明星的电话是很少给人的,怕影迷去吵闹,可是我不是影迷啊,她待我客气,不过是情面上头大家一块儿长大,一块儿玩大的,难道我还真打电话去给她不成?没这个道理!
一搁下来就忘了。因为见过了她,觉得她还是个普通人,故此对她的印象也淡了下来。
接着是我的会考,我紧张得不得了,日夜都捧着书,唯恐不及格,结果考下来,放了榜,成绩优异,我是乐得直跳,再接再励,又考上了师范,一家子就放下了心,欢天喜地似的。
那个暑假是我最轻松的暑假,回了家,单是吃吃睡睡。在乡间踏脚踏车。
妈妈告诉我,「阿玲的兄嫂搬回来了,狼狈得不得了!据说阿玲对他们爱骂就骂,耽不下去了。」
我一呆,「阿玲不是这样的人,不然当初也不会接他们出去。」
「找也这么说。但是报上说阿玲跟电影公司闹意气,她被冷藏了。」
我笑,「人又不是猪肉牛肉,如何冷藏?」
「不给她拍戏。」
「这可怎么办?」我呆住了。
「是呀,她也真傻,穷不与富斗,靠什么人吃饭,得向什么人低头,红得快了,就昏了头了,以为什么都来得,结果就害了自己。」
「没关系,他们快得很,一下子又从冰箱里拿出来了。」
「希望如此。」
阿玲在冰箱里拿出来以后,是一年后的事了。她跟另外一家公司签了约,虽然还在拍戏,那声威就不如以前了。她现在既非新人,又非老牌,半新不旧的一个女明星,人们渐渐对她冷淡起来。
她嫂子在老家天天咒骂她,「婊子长,婊子短」的,这女人神经有点毛病。亲骨肉,有什么不对,过一阵子也罢了,何苦这样,她说阿玲的钱都是陪男人睡觉睡来的。她说是她亲眼见的,假不了。
我觉得这才是本事哪!等闲的女人哪里办得到!这年头人各有志,笑贫不笑娼,只要有办法——人都得活下去呀,有什么好笑的。生活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。
我整理衣物,搬到师范学院的宿舍去,可巧就看到了阿玲多月前给我的电话。
我想了一想,拨了过去,听的人说:「金小姐不在家,出去了,是哪一位?」
不巧。
我说:「没什么事,改天我再打来,谢谢你。」
后来觉得她幸亏不在,否则又得客套一番,她不见得可以对我呕心泣血的诉苦,也许她没有什么苦。也许每个女明星,每个女人都有苦经。
她还年轻,她是不愁生活的,不用替她担心。倒是我们小市民,物价一天涨似一天,维持生活水准,才叫人担心呢。在师范学院里我认得了一大堆新朋友,都是志同道合的年青人,很不愁寂寞,日子过得飞快,嘻嘻哈哈的,考试的时候紧张一阵子,过后又松下来,大伙儿吃皈喝茶,有时候旅行,经过家,我就作东,把大家都拉进老屋去休息,吃点心。
我不是明星,我不必伪装我不是乡下人。
做乡下人有什么不好?,顶别致呢。
在学校里认得了一位男同学,很用功,人品家庭都很好,他向我努力的追求着,不是那种穷凶极恶的追求,而是含蓄,在意的,我一向都没留意,直到别的同学提醒了我,我才注意到他,结果我觉得他实在很好,不到一年,就订了婚了。
我的生命是一条直线,很顺利,有时候觉得太顺利了,很不相信自己有这种运气。
毕业出来,大家找到了同一间中学教书,生活安定,我们想节蓄一年,便结婚。
阿玲也结婚了。
对象是一个开纱厂的男人,很有一点钱财,她结婚那件婚纱据说值好几万,看上去的确富丽堂皇的样子,但是她还是那么瘦。脸上憔悴之容不减,他们俩跪在神父面前,交换戒子,一双新人彷佛没有什么笑容。
她找到归宿了。
婚后她将息影。她宣布。
其实她始终没有成为一个大红大紫的女明星。就差那么一步,那个时候,她假如不与电影公司闹别扭,一直在原来的公司拍下去,她会成为真正的明星。
现在也好啦,做其少奶奶。
电影画报把她的新居拍照登出来,真美仑美奂,应有尽有,什么水晶吊灯啦,银子的茶具啦,满房名贵地毯啦,欧州运来的家具啦,一张床是心型的。我觉得绝是绝了,也真够俗的。
看来人一进了电影圈,大概是离不了做戏的,他们忘了,于是做人也就与做戏一样,这屋子跟那一日我们瞧过的电影布景有什么不同?
不过只要嫁了,就好了。从此以后,她做戏只做给一个人看,再也不必抛头露面了。
正当我们在筹备婚礼的时侯,报上又登出消息:金玲儿复出!
我吃一惊。凡女明星复出,那情形,简直就等于大告而不妙,即使结婚息影前是个十二分红的人,复出只剩三分光彩,况且阿玲——
唉,怎么一回事?
这是多么不聪明的一回事。
我是老式思想的女人,阿玲当初嫁人,可供选择的对象,一定比我们多,既然结了婚,丈夫又供养得不错,有什么大不了的气事,忍一下也就过去了,何必复出呢?一复出,家庭就破碎了。
有一个做明星的朋友倒好,不必通信打电话,单看报纸就知道新闻消息了。
我们结婚以后,她拍了两部戏,以后一点消息也没有了,那两郡戏生意不好,反应冷淡,大概是没有人看的关系。
以后报上真的没有了「金玲儿」的消息。
跟着上来的是什么「王燕子」啦,「陈梅香」啦,就独没有了金玲儿三个字。
但愿她已经回到丈夫身边去了。
我算了一算。那一年在乡下,她在乡间看拍外景,被导演看中,是十五岁。我今年廿五,她不过廿四而已。廿四岁在代们来说,还正年轻,然而对一个女明星来讲,却是夕阳无限好了,多少年纪轻的,十五六岁,当年的金玲儿在威胁着前一辈,巴不得把她们挤走,那更年轻的可以轧上来占一个位子。
阿玲今年怎么了?
这九年对她来说,不是个短日子吧?对我来说,却晃眼而过,我早说过,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。
好久好久之后,我们在一家著名的吃茶店吃茶,看见了阿玲。她一个人占着张大台子,一个人,穿着很合时的衣服,化着很浓的妆。但我认得她,因为她那双眼睛,始终还带着当年的灵气。她还是美丽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