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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是的,我也觉得很对。

  我问妈妈:「妈,假如有人也看中了我,叫我去做明星,你赞成吗?」

  妈妈笑着白我一眼,「你?你没有那资格!家里也不多你一个人!你爸说,初中毕业后,就送你去婶母那里,考高中呢。」

  「是,妈妈。」

  后来就没听见阿玲的消息了,一点也没有。

  别人也渐渐都把这件事忘了,只有我,因为自小与她玩的,故此记得她。

  初中毕业之后,婶母把我接到她家里住,我暂时离开了乡下自己的家,要待放假才能回去,同时考了高中。我的年龄比一般高中生大了一、二年,但是我知道用功,拚命的追功课,开头是很辛苦,因为乡间的中学,怎么说,程度上也差一点,半年之后,就追上了。

  城里有城里的好处,婶母待我如亲骨肉,她又没有孩子,我是个幸福的乡下女孩子,现在也变了一半城市人了。有时候很想念在乡下星夜捉蟋蟀的情趣。

  有一天婶母买了一本电影画报看,我瞧封面上那个女孩子好面熟,尤其是那双眼睛,水汪汪,不晓得在哪里见过的。我就拿了过来细看。

  我翻阅里页的文字,说她是某电影公司力捧的新星,名字叫金玲儿,样子也就像一只可爱玲珑的金玲儿云云。我猛地想起来,这不会是阿玲吧?

  我拿着照片横看竖看,越看越像,尤其是那双眼睛,但是人有相似,物有相同,她脸上多了许多化妆品,梳着最新的发型,穿了新时髦的衣服,人也胖了,总而言之,除了那双眼睛,简直没有根据说她是阿玲。

  婶母笑:「女孩子都喜欢看这种画报。」

  我笑。

  然后文字上说她喜欢文艺小说,弹琴,插花,跳芭蕾舞,因为醉心艺术,与父母闹了意见,才争取得自由,参加了电影工作。

  我放下了画报。这不是阿玲,我弄错了。

  阿玲才不懂弹琴跳舞,我们只会爬山采野花,就算到今天,叫我看文艺小说,我也不爱,我温习功课还来不及呢。弄错了,这不是阿玲。

  但是这个叫金玲儿的女明星,可真的冒出来了,到处都是她的照片,顾盼生姿,活色生香的照片,她的电影受欢迎,她的名字随时可以在报纸上找到。

  待我放假回家,妈妈跟我说起:「阿玲这一趟没白去。」

  「没白去哪里啊?」我问。

  「做明星呀。」妈妈递过来一张报纸:「这就是她!」

  「哟!」我一看说:「我早就有点怀疑!没想到真是她,怎么样子都变了?」

  「黄毛丫头十八变,你也变了呢,在婶母家半年——现在不爬树了吧?」妈妈笑。

  我不服气:「你怎么知道这是她?」

  「她兄嫂说的,据说他们也快搬去城住了,阿玲接他们出去的。」妈妈说。

  「真是她?可是形容得一点也不像!」我抱怨,「阿玲并不十分识字,哪里会看文艺小说呢?」

  「唉,那是骗人的,她现在是‘玉女明星’,总不能说她以前天天挑菜上街市卖呀,你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?」

  我说:「英雄莫论出身。」

  妈妈不响。

  我说:「快倒是快,才一年呢,我不过是高中一刚考完,她就成了大明星了,妈,将来我就算是中学毕了业,也不过找份四五百元月薪的工作,再也及不上她的,她真是万幸,居然有这么一天。」

  妈妈说:「这都是命中注定的,也不用羡慕她也不用嫉妒她,念书有什么不好——万般皆下品,唯有读书高。」

  这次轮到我不出声了。报纸上的金玲儿穿着纱衣,正在为不知道什么商行剪彩。她还是笑的如此甜美。变是变了,那双眼睛还是活脱脱阿玲的眼睛。

  在自己家渡暑假,我觉得寂寞,往年的小朋友忽然都长大了,我尤其是想念阿玲,我们是决不会有聚在一起的机会了。

  阿玲的兄嫂非常得意,那气焰简直是叫人受不了的。

  「——不要紧,我们会向阿玲取了票子来请你们看戏。」

  「阿玲现在收入三五千块一个月,不成问题。」

  「都自己人一样,一定要照顾你们,只是别说出去,阿玲是在乡下大的。」

  现在阿玲是亲妹子了,我老记得三五年前有一夜,阿玲坐在门口哭,问她什么都不肯说,原来家里自来水喉坏了,她嫂子逼着她去挑水,她双肩捱得又红又烂又起泡,吃不了苦,在那里哭呢。还是妈妈跟她敷的药。

  阿玲的嫂子是个又粗又胖的女人,然而粗重的功夫都留与阿玲做。阿玲倒贵人自有大量,自己刚站稳,就来接她的兄嫂也享福去,一点不念旧恶。

  妈妈说:「气什么呢?我们虽然都是乡下人,却都不跟这一对一般见识。」

  我是看着阿玲兄嫂搬走的,他们丢下家私杂物,一概不要了,只带随身一个小箱子,里面几件衣服,那嫂子得意地说:「阿玲说什么都预备好了——冰箱、七彩电视、地毯、唉呀,什么都有呀!」她脸上的肥肉颤抖着,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。

  这并不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们俩。

  后来我回到了学校,仍然做着我的功课,金玲儿是更红了,短短两年间她像水银遇热似的直线上升,我忍不住,下课买了张票子,去看了她一部电影。

  那是一部很糟糕的电影,里面有色情有暴力,金玲儿演一个误入歧途的女孩子。她演得很好,整套片子惨不忍睹,只有她是好的。

  她有一个暴露镜头——被坏人撕烂了衣服,虽然双手马上往胸前一掩,但是观众还是很关心,嘘声口哨声大作。

  她很美。

  比以前更美了。

  散场出来,我觉得她很有前途,年轻貌美,演戏又放,只可惜她并不是宣传中所说的,是某书院的高材生。

  婶母谈论她说:「听说是你们乡下出来的,你该见过她,乡下又不大。」

  「很难说,」我说:「乡下虽小,女孩子却多。」

  「那么大概是书院女学生——女学生也很多。」

  报上说有好几位「公子」在追求她。但凡老子有几个小钱,又不学好的,皆可称「公子」,好的男人还去碰女明星不成。他想,他家里也不想。

  其中一个倒是好笑,照片拍出来,黑黑实实的,五短身裁,站在她身边,刚到耳根,大概很有钞票,有钞票就行了。她去做女明星,不就为了钞票?既然得了这么一个天赐良机,不顺手捞点也对不起良心。

  很难说,穿过那样的绫罗绸缎,难道还能穿我们的布衣,尤其这布衣还是件校服。

  我对阿玲的态度是矛盾的,有时候很替她高兴,有时候替她不值,更多时候,我想:那时候大家都说我与她长得相像,姊妹似的,若果那女导演挑中我而不是她,我今日又如何?也像她一样吗?

  这都是多馀的,我想阿玲早已把我忘得影儿都没有了,不但我,连乡下怕都整个忘了。

  金玲儿,或是金玲儿是乡下一种会鸣的小虫子,叫得很好听的,我们去捉这虫子的时候,常常追着鸣声,拨开长草,见到它了,就轻轻掩过去,将手一合,放在预先准备的纱袋里,拿回家去玩。

  她还记得吗?我看她满头珠翠的样子。

  如果她依然留在乡下,兄嫂就把她嫁掉了,省得在家吃米饭。不过是洗衣、挑水、煮饭、看孩子。人的命运是不可想像,难以预测的。

  婶母认得一位太太,那位太太有个亲戚是在电影公司做事的,一天下午没事,她们说去参观片场,拉了我也去。我本来不想去,一大堆功课要做。她们却硬拖我去,「看明星去!看明星去!」我忽然之间觉得明星的身份跟动物园的猢狲差不多,随时可以被人用手指指点点看的。

  于是我也去了。

  片场很好玩,什么都是假的。

  到了一间片场,一个女孩子坐在椅子上休息,喝着茶,爱理人不理人的,脸上挂个敷衍的笑,那位太太就说:「那就是当红的金玲儿了!」仿佛见到了什么活宝贝?

  我一呆,细看起来。这是阿玲吗?连照片也不像了,真人很瘦小,不比电影里高大神气,且脸容憔悴,老厚的粉,都还遮不住眼底的黑圈。怎么会呢,她比我还小一岁,才十八呢。

  难怪有人怨女明星瞒年龄,也许她们没有瞒年龄,也许她们只是长得老气。

  那位太太拿了纸笔叫她签名,她签了,猛地一抬头,见到了我,笑道:「小妹妹,不要怕,我也替你签。」

  我笑了,叫我小妹妹?我忍不住说:「阿玲,忘了我?」

  大概我的声音未改,她听了呆住一下,低下头细细一想,我怕得罪了她,正怪自己嘴快,忽然她抬起头来,一脸的喜悦,那双大眼睛又闪出光彩来,「是你呀!」她拉住了我手。

  「是呀,两三年不见,怎么我倒成了你小妹妹了?」我笑。她居然没忘记我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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