兰心老说医生太太不好效,丈夫的爱心大部份分了给病人,病人永远排在第一位。
她说:「现在你有十天假期,我警告你,要是你不陪我,我就跟你反脸。」
她说得是这样认真,我心中多层心事。
开头那三天,我几乎廿四小时跟兰心在一起。兰心是一个成熟的女孩子,独立能干,很多事不用我费心,她待我很好,爱我欣赏我,而且尊重我个人的自由。作为一个妻子,她是无瑕可击的。
所以为了爱她,我并不想得罪她。
星期三,我跟兰心说,我要去看张心仪,问她是否要同去。
她笑说:「我去来作甚?你自己当心也就是了,小心别看她看得眼珠子也掉出来。」
于是我在兰心那里得到半天假。
到了心仪那里,我深深感动,她一早就准备好许多食物等待我,而且她父亲也自船上回来了,诚厚地招呼我。
张先生是个粗犷的人,在船上任大副,不知怎有心仪这么清秀的女儿,但他本人坦白可爱,是个值得交朋友的人。
「梁医生,真多谢你照顾小女……」说着他眼睛就红了。
心仪说:「爸爸最婆婆妈妈。」
没一会儿老张跟我说:「我约了个朋友在外头,我出去应酬一下立刻回来,梁医生你千万不要走,我们一道吃顿饭。」
「我也约了朋友。」我连忙说。
「不要紧,叫他一齐来。」老张走了。
心仪问:「你女朋友肯来吗?」
「兰心不是那种小家于气的女子,她当然肯来。」
心仪说:「我的指甲开始泛起白斑,头发脱落得很多,看情形拖不了多久了。」
我拿起她的手指来看,不出声,心如刀割。
她说:「妈妈去世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。」
我凝视她的眼睛。
「坦白的说,医生,我心中很害怕,但避不过的事情,多想无益。」
「不要再上班了,」我冲口而出,「你喜欢到什么地方去,让我陪你去走走。」
「多谢你,梁医生,」她摇摇头,「每个人都有忙的事情,不必为我改变你生活的程序,每天都有上千成万的人死去,生命微不足道。」
「我愿意与你作伴。」
她但笑不答,我握着她的手不放。
她略为尴尬,缩了一缩手,我搭讪地说:「我打个电话。」
兰心不肯来,我告诉她,即使她不来,我也要晚饭后才可以回家。
她显然是恼怒了,不出声,然后急急道:「你回来我再跟你详细地说。」挂了电话。
心仪很敏感,马上问:「怎么了?」
「她与朋友出去吃饭,」我说:「没关系。」
我与兰心之间有充分的了解,我才不怕得罪她。
张老先生不久便回来了,带着许多熟食,我们三个人在小小的厨房里忙得团团转,不久便端出五六个丰富的菜式,这样子吃一顿饭虽然辛苦点,但别有风味。
趁心仪洗碗的时候,张伯对我说:「她……不会好了吧。」
我不出声。
张伯叹口气,「跟她母亲一样的病,」他说:「我虽然是个组人,但也略有节储,本来可以让她进大学……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。」
我的头越垂越低。
「梁医生,你跟她比较谈得来,我知道你是个忙人,假如你可以陪伴她这一段时候——」
「义不容辞。」我马上说。
「梁医生,谢谢你——」他感激的说。
「爸爸,你跟梁医生说些什么?」心仪着急,「你别乱说话好不好?」
张伯翻翻眼睛,「我又不是要梁医生娶你,你急什么?」
「爸!」她要过来跟她爸拚命。
我哈哈大笑。
那夜回家,已经十一点。
兰心躺在我沙发上,在看小说。
我推她一下,「还在生气?」
她淡淡说:「气什么?气一个将死的病人?」
我不知如何作答。
「不过一个男人不能有两个心。」她含蓄的说。
心仪与兰心。
「她是将死的人,」我道:「你说得对,一切徵象都已露了出来,照诊断她活不到一个月。」
她放下书,「梁君,我告诉你,爱情是狭义的,我容不得许多这样的一个月,请你原谅。」
来了。
「兰心,实不相瞒,明天我恐怕还要向你请假。」
她脸都黄了。「你这是什么意思?说好这十天假期全属我的。」来了。
「兰心,这是我额外的请求……」
「我把你以后所有的假期全还给你好不好?」她瞪起眼,撑着腰,「你安乐了?开心了?」
「兰心,你何苦如此。」
「好人难与病人斗,活人难与死人斗,我让她!」兰心跳起束,「我避她风头。」
「兰心,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了?你好比一个泼妇。」我睁大眼睛。
「我要走了。」
「我送你。」
「不必。」
「兰心,你生气管生气,我们是什么关系?总不能因这种小事否定我。」
她放下手袋。
「你吃醋了是不是?心中不开心?让我送你回家,你冷静一下,想清楚我的处境,你便会原谅我。」
她低下头,仿佛有点回心转意。
我拍拍她肩膀,开车送她回家。我对兰心并没有太多的歉意。我心中预算着第二天带心仪到郊外走走。
心仪像只快乐的小鸟,看见我不住雀跃,我把她载到海滨,在沙滩上向海洋扔石子。还没有到中午,她已显得疲倦,呼吸急促,红血球载氧,她体内白血球过多,体内几乎永恒性地缺氧,很快就支持不住。
我陪她在角落的帆布椅坐下,打开太阳伞。
她说:「世界这么美丽,我真不舍得呢。」说话的时候眼睛远远看着碧蓝的天空,拳头握得很紧,神情是痛苦的,不过尽量地控制着。
我的手臂搭在她肩膀上。
「以前觉得早死也无大碍,或许能见到妈妈,但最近发觉活着这么好,亲人的笑容,朋友的关怀……甚至是花束、鸟鸣,都带来许多欢悦,梁医生,我是一个将死的人,我何必隐瞒自己,我想我的观点改变,是因为我爱上了你。」
我一震。
她的声音最自然平静不过,真真实实,我把脸埋在她双手当中。
「梁医生,我以前并没有恋爱过,我并没有时间与机会,我一见你,便对你有特别的好感,我猜想,女病人爱上温柔的男医生,并不稀奇吧?在你来说,也许是平常事呢。」她语气中有点羞涩,「你来陪伴我,那自然是因为怜悯我的缘故……」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。
「心仪。」我不想她再说下去。
一个少女向我献出她纯洁的感情,不管我是否能够接受她的感情,都算得是全世界最美丽动人的事,但在今日这样的情况下,一切成了最大的悲剧。
「风大了,」我说:「我们回去。」
到了家,她又杷感情压抑得好好,她跟我说及身后事,清清楚楚,显然计划更久:洋娃娃赠孤儿院,书籍送到小学图书馆,杂物分配给各位朋友等等。
我听得心如刀割,但什么都不能做,大自然的定律谁能违反呢?
我陪她在屋内看图书到晚饭时间,帮她煮了一锅粥,我的手艺是不错的,心仪边吃边赞,又开心起来,啊,这个勇敢的小女子。
与心仪在一起,没有世事的烦恼,不必为发财升职担忧,没有排挤倾轧这样卑鄙的事:……因为她活不长了,我陪着她,连带也不必为将来作打算。
而其实,其实我们之中,没有一个人可以预知自己的将来,我们上午不知下午的事,偏偏却还要兢兢业业,因为明天也许我们还要活下去。
人生的真谛到底在哪里?以前与友人辩驳,我也可以振振有辞地说上一大篇,但真的接触到这个问题,她就在我身边,我反而哑口无辞了。
吃完晚饭,我向心仪告辞。
「明天——」我说:「明天我再来。」
从她那里出来,我走到兰心处,我需要有个人听我细诉我心中的抑郁。
兰心为了我,也告假在家,正在看小说。见到我,只淡淡说:「是你?」
「我明天——」
「还是要告假是不是?」她早已知道,不愧近十年的感情了。
不知恁地,因此我有一种凄然的安慰与开心。
「是。」
她凝视我,「你没有爱上她吧?」
「我们健康的人,」我说:「恋爱要讲究很多条件,伴侣的职业是否高贵,容貌是否秀丽,出身是否正常,过去历史要洁净……许多许多千丝万缕的事绕在一起,于是我们说:「我们恋爱了」。」
「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。」
「至目前,兰心,我尚是一个正常健康的人,我活在世俗的社会中,不不,兰心,我没有爱上她,但我不否认我喜欢她。」
兰心凝视我,「但是她爱上了你?」
「她懂得什么叫爱?爱情是要经过无数考验,以时间来证明的一种长期抗战,她对我有好感,但因生命已走到极限,所以为恋爱而恋爱了,我是最近的对象,她选了我,你明白吗,兰心,你说她可怜不可怜,是否要同情她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