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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问她:“怎么样?快乐了一点没有?”

  她仰面看着阴阴蓝灰色的天空,她说:“我自小不知道什么是快乐。”

  “你不公平,亏你名字中还有一个‘平’字,你有过快乐,即使是短短一刻也是好的。”我说。

  “好的,我承认,可是那么来去忽忽的,我也搞糊涂了,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年纪也大了,又一事无成。”

  “考完试,拿张文凭,也是好的,什么叫一事无成?钓个金龟婿便叫成功?那咱们不必来念这个千奇百怪的三年书。”

  小平笑,“到底中国人三千年来,衡量女人的本事,是看她有没有法子利用得一个男人死心塌地。”

  我也笑,“那你我是最最无用的了。”

  “所以呀,我们在社会上如此没有地位,怎么出去见人?只好躲在学校里。一年复一年,我怎么快乐得起来?开玩笑!”小平哼了一声。

  我也躺在船上,有这样的日子可过,活到八十岁也罢了,谁还高兴出去服侍一个男人进进出出?我伸一个懒腰,思量着未来的日子。

  小平忽然也静了下来。

  我们俩在船上打了一个盹,真是两个渴睡虫,我也承认一这点。

  雨丝把我们打醒的,我脖子酸软,再伸一个懒腰,推了推小平,坐起来,把船划到比较远的地方去。小平醒了,吃着拖肥糖,并不起劲。

  我又看到了那个女孩子。

  她仍旧是在蝴蝶舟里,一种出世的样子。她躺在舟中,窄长的船只容得她苗条的身子,她把头搁在船边,浓厚的黑发一半掉在河中。发上甚至沾着浮萍。这一角的河水深而且干净,但她这种做法,仍然给我一种异样的感觉。她的咀唇紧紧闭着,眼睛却看着天空,又下雨了。她好像是专候下雨才出来的。身上的衣服换过了,但是款式还是差不多,这种天气我与小平都还穿着毛衣,小平与我都比她壮健,她却穿得这么薄。她离我们不远,可是既不打招呼,也对我们没有兴趣。我与小平比起她,真还算是大俗物,既然来散闷,应该一个人来,如果来享受,也一该一个人来,我拉着小平,小平又拉着我,由此可知我们真是凑美,自视清高,人家才是风流不为人知呢,春光好就该么高兴一番。

  小平也看见了她,她说:“我最羡慕第一个穿薄衣服的女孩子,人家还裹得密密麻麻,她已经飘飘出世了。又羡慕最后一个穿冬衣的女孩子,人家闪闪缩缩,她还是自由自在,我也学过,我什么都学了,可是学不成,那次差点要害肺炎。”

  我说她,“你别过份自责了,连穿一件衣服也怪上半天。”

  她说:“我不能怪社会怪人伦呀。”

  我说:“怪社会最好,根本就是社会人类对我们不起,一没有投胎在有钱人家,二没有嫁一个有钱老公,以致误购堕风尘,高不成低不就,委委屈屈的怀才不遇。”说着我也笑了,“罢了,小平,你有什么大不了的事?不过是一点儿女私情不如意,就怨气冲天,也太过份了。”

  “我是最自我中心的,我看不开。”她说。

  “过一阵子就好了。”我说:“肚子饿了没有?”

  “咦,那只小舟呢?”小平问。

  我们说话的时候,那个女孩子已经把船驶走了。

  也许我们两个的声音还不够低。

  吃午饭的时候,小平说:“没有见过那么雪白的脸。”

  “是呀,是一种象牙白。”我说:“我若长得那么好,就留在家中做明星了,还来剑桥读书呢。”

  “怎么一样?”小平白我一眼,“谁敢把这种身份一口气说?只有你。”

  “有那样的美丽,展览给大众看,是很应该的。”

  “大众也有分别,大学里的大众……”她不晌了,开始低头吃她的牛肉面包,做人还是要看得开一点才好,小平渐渐在学,她学得慢。

  吃完饭,我们去城里逛。剑桥的店不多,可是也有服装店,小平看中一条长裙子,是那个女孩子穿的那种。我说不好,不适合小平。小平与我还是穿牛仔裤好一点。

  小平说她难忘那女孩子飘然的姿态。我笑她,这是与生俱来的,买一条裙子就学得了?她也太天真了。小平气我,她的注意力渐渐分散,那是好事,过去的事何必苦记,不如往前头看看,看什么?看柳暗花明。

  水仙花都开了,一地的金黄。

  人家是偷得浮生半日闲,我们是打算玩三天。

  我问:“今天是第二天了,你猜明天是下雨还是天晴?”

  小平懒洋洋地说:“当然是下雨,要不要赌一下?”

  可是第三天却是个大晴天,而且有意外之喜,大学空地里来了一队乐队,免费奏起民歌来,草地虽然有点湿,大家也都不管,有的铺了毛巾,就坐在地下听,歌唱得并不好,到底是免费的,而且就因为唱得不好,有一种稚气,歌声哀怨动人,诉说着女子的爱人远征不归。

  我在人群中找那个女孩子,可是找不到,找不到是意料中事,她怎么会在人群中出现呢?她此刻在做什么?莫非又在河上?

  她换上牛仔裤与毛衣,也必定一样动人吧?下次见到她,我希望可以大声对她说:“看开一点!看开一点!”像她那样的人材,应该抬起头来,征服十打八打男人,为我们出一口气才是。

  小平推我一下,“喂,在想什么?”

  我没有想什么,我在多管闲事。

  听了一上午的民歌,小平精神略佳,在阳光下我看她的容貌,也堪称色如春晓,这样才貌俱全的女孩子,男朋友还跑得无影无踪,难怪她要生气。

  我们在冰淇淋车买了冰淇淋吃。我长长吁出一口气。

  “太阳好。”小平说。

  我笑说:“你还年轻,太阳自然是好的,我简直不敢见阳光,这太阳像照妖镜一样,什么雀斑皱纹通通照出来了,我还是照月亮好。”

  “要不要今夜出来月夜泛舟?”她兴致好得很。

  “你别折腾了,改明儿找个新男朋友,再耍花样吧,我是不高兴舍命陪君子的。”我教训她。

  “我自己去。”她仰头,“女朋友总不及男朋友,男朋友什么都肯,你这个人,不够豪放。”

  我火了,我说:“他妈的,男孩子跟你泡,那是司马昭之心,路人皆知,不过是想把你弄上床去,我跟你在一起,有什么好处?我还有兴趣摸你的手呀?我不好此道,男女自然有别,你若不欣赏我,简单得很,我打道回府好了,留你在此快活。”

  她叹一口气,“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?我就是不想马马虎虎的。”她再叹一口气。

  “对,你想八人大轿抬你回家做太太奶奶,你等吧,等好了,反正你有的是时间。”我笑说。

  “现在做女人益发不如以前了。”小平说:“还是以前的女人好,咱们都叫女权运动害的。像我妈妈,活了六七十岁,嫌我爹这样不好,那样不好,封封信说男人靠不住。是呀,男人是靠不住,可是我母亲不能说这句话,她靠了我父亲五十年了,一辈子没赚过半毛钱,她自以为劳苦功高,不过是养了几个孩子,捱过几年穷,这算什么?像我们这一代,做人家老婆,人家娶你是给你面子,家里事哪一样不用动手?还得上班去工作来倒贴家用,平时上街要打扮得漂漂亮亮,嘿,那才难呢。早十年八年又好点,现在真是王小二过年了。”她苦笑。

  我与她散步,我不想与她多说这种问题,我支开她,“喂,上哪里?”

  她却说得兴致上来了,“你看我,做错了哪一点?我人长得不坏呀,又不少眼睛不缺鼻子,我书也读得好呀,全校承认。我争气这些年,苦了这些年,满以为毕业可以结婚去,谁知又来这么一下子,什么都是空。”

  我不阻止她,说了出来,她心里也舒服一点。

  我轻轻哼披头士的歌──“没有一样是真的……草莓田……”

  “真的没有一样是真的。”小平说:“什么是真的?有几个人长得像那个撑船的女孩子?”

  我不晌,那个女孩子……我们又不知道她,谁晓得呢?

  “我母亲这么一把年纪,还来向我诉怨。妈的,我跟谁说去?谁要听我的?”小平问我:“你要不要听?你要不要听?千篇一律的故事!她还来烦我哩。我不如干脆死了,我告诉你,我是不舍得我父亲的。”

  我笑,“何必这么气愤呢?你说给我听好了。”

  “你听?你转过面就笑我。”她说:“你自己也有烦恼事。”

  “过一阵子就好了,活到哪里是哪里,这里气愤作什么,你看我们!悠然游南山,岂非美哉?”

  “你倒是诗兴大发,我受不了。”她说。

  “这两天滥用诗词的是你,不是我。”我指正她。

  “你与我,咱们潇洒不起来,咱们不过是普通女人,不过因为运气不好,我告诉你什么人才是一流的──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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