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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他几时来?”

  “晚上。也许明天早上。”

  “神经病,晚上我十点要上床,明早要上学。”我说:“我哪有时间?”

  “放了学,我会留封信给他。”佩姬素说:“叫他五点钟来找你。”

  “你倒是安排得巧妙!”我说:“你就不替我想想!”

  “你不是一直喜欢原子物理学家吗?”她小姐还彷佛受了老大冤枉似的。

  我也叹口气。“原子物理,他妈的!能当饭吃呀!正像你说,咱们什么年纪了?不外想找张好点的饭票,住间花园洋房,开辆小跑车,喝下午茶,逛逛公司,然后去接丈夫下班,什么原子物理!”

  她一拍大腿,“正说到我心坎里去了!”

  我苦笑,“我还拍拖呢!跟小子们混呢!不如养养精神,打个中觉好一点,他们能帮什么忙?隔壁才有一个女生,因为男朋友在此留宿,被舍监轰了出去。开什么玩笑?这就是谈恋爱的结果了,我可受不了。”

  佩姬素说:“咱俩是一辈子嫁不出去的了。”

  我说:“也胜过嫁个畜牲!”

  “不过,这一位总算是原子物理学生。”

  我嘲笑说:“是好的,你还留给我吗?我希望嫁个原子物理学家,不错。但必须是中国人,高、瘦、漂亮,是个教授,开的车是费拉里勃纳琳泰保萨,戴的表是白金康斯丹顿,穿的鞋是瑞士巴利,住伦敦雪莱区洋房,闲时读红楼梦。这样的原子物理学家,你介绍给我,我向你磕头,现在这种普普通通,挤公共汽车的,算了。挤巴士是十五六岁小女孩子的事儿,顶浪漫,咱们不量量力,老骨头就得挤碎了!”

  我换上T恤牛仔裤,泡了茶,与她对喝。

  “你有你的理想,我很佩服,”佩姬素说:“阿五,可是你不敢面对现实。我活在现实里,可是理想全没了。”

  我说:“也有人嘲笑我们,说:瞧,这就是念美术的女学生了,一点儿艺术家味道也没有。去他妈的!现在画册都卅五镑一本,油彩画布什么价钱,我的画笔秃了头,两年前就该买新的了,叫我哪里变钱?周日大念美术理论,周末可要到中国餐馆去洗碟子,赚外快,我没精神崩溃,蛮好了。”

  佩姬素说;“唉,牢骚到此为止,总之此人你代我招呼招呼。”她作着揖。

  “我面色难者点,你可别怪我。”我说。

  “把他吓跑了更好。”她笑。

  我也笑了。

  她走了,大概又约了谁。也好,出去乐一下子,胜过耽在屋子里。我伸个懒腰,把功课拿出来,全堆在桌子上。反正这个人要晚上或明早才到,慢慢未迟。若明天到,对不起,我得留在图书馆里,非八点钟见不了面。正如佩姬素说,他觉得乏味,也就回去了。千里迢迢来见一个女孩子,也亏了他的,一个人到了这种年纪,还有这种兴趣,可真难得,难得之余,就使人觉得有点笨,大约念科学的人都很纯真,也可以维持着这种纯真。

  佩姬素是早没有感情了,她对待那些男朋友,不过是小狗小猫一般,用来解解闷,差他们干点活儿,这里那里跑跑,如此而已。

  托一终身,这年头还有这样的男人吗?只除了我的弟弟罢了,他可算是男人,然而我也只这么一个弟弟。

  至于我,我是没有看破红尘,只可惜红尘看破了我,早将我束之高阁,再也不要我了。

  我把佩姬素留下的卡片看了看,上面写着“汉斯.艾逊”,这人的父亲是德国人,母亲中国人。嫁洋人的女人,大告不妙。我也说过佩姬素,“你妈是怎样嫁洋人的?不可思议,我看一本红楼梦,看到现在还没看通,不要说是洋人了。”佩姬素耸耸肩,给我的答案是:“人各有志。”

  佩姬素是个妙人。美丽,简直美得艳的,也难免俗一点,但是那种俗却是最受男人欢迎的俗,她身裁好,又不穿胸罩,三十五C的胸就在毛衣下,走起路来,不知道毛衣是活的,还是她是活的。

  而我,我是排骨。可怜的汉斯什么,他只能见到一个替身,一个半点儿也不接近的替身。

  我只写了半篇功课,传报员就叫“佩姬素史蔑夫小姐,有人外找。”

  叫了三次。

  我想是佩姬素已出了街了,我只好放下打字、笔,下楼去看。一看之下,我就知道是谁,是那个半中半德的原子物理学生。他站在那里,身边放着小小的一只皮夹。黑色的头发。佩姬素的头发也是黑的。眼珠是深咖啡,所以我想如果我努力一点,应该充得过。

  他来早了。

  于是我走过去说:“汉斯?”

  他转过头来,很漂亮的一个男孩子,脸有点圆圆的,孩子气很重,可是太甜了,有点糯糯的,薄薄的嘴唇彷佛像女孩子,身裁普通,不高不矮,穿着花衬衫,洗得很干净的牛仔裤,很平凡的一个混血儿,看上去也很像一个混血儿,唯一的特色是他的眼睛,是一种晴天的澄清的蓝色,很少见,令人惊异的美丽的蓝。

  他瞪着眼睛看我,“佩姬素?”

  我没有回答,“你早到了。”我说:“幸亏我没有出去。”

  他与我想像中的原子物理学家完全不一样,我觉得既然有了德国血统,又念了这一科,总该高瘦挺拔,冷酷理智,有种盖世太保的味道,而他!他却糊里糊涂,说来就来,千里迢迢来看一个对他一点没有兴趣的女孩子。

  “你找到可以住的地方了?”我头一句问他。

  “咦?我告诉你了,这里宿舍有空,接受外来学生,我订了一间房,不贵。佩姬素,你好,我想见你已经很久了。”

  他伸出了手。

  我只好与他握一握手,然后连忙把手藏到口袋里去。

  我说:“我住九号房。你要不要人帮你收拾行李?打算住几天?”

  “一个星期。”

  我怔住了。我的妈呀!我还以为他住三两天,一个星期?

  我再有空也没有这么多的时间呀。

  我回转头去。

  他说:“可是我要到牛津大学去开会。”

  “啊。”我松一口气。

  我看了他的锁匙牌,他住的是七十三号。

  我陪他到了他那边宿舍,他放下了行李,我摊摊手,不知道说什么才好。

  他自皮夹里掏出一张卡片给我看,说:“我最喜欢这一张。”

  我打开来看,是花生漫画卡片,薄荷佩蒂靠在树上说:“我承认我喜欢物事:美丽的、闪亮的、柔和的,我都喜欢──”转过后页,他说:“但是你,我爱。”下面打着无数的XXXXXX,然后龙飞凤舞的签着:佩姬素。

  我吓一大跳。真是混账忘八羔子,这样的通讯朋友,现在变了心,塞到我这边来,叫我如何应付?我一抬头,偏偏又看到他那张孩子气的脸,而且一脸的微笑,我几乎昏过去。

  我只退后两步说:“汉斯,我想……你一定累了,你休息休息,把行李整好了,咱们再见面。”

  “好的。”他说:“我洗个澡来找你,九号房,是不是?”

  “是是。”我连忙退出他的房间,逃也似的奔走了。

  我握紧了拳头,佩姬素太不公平了,这混球!真是敢为人之所不敢为者,算我服了她!

  到吃饭的时候,我先把汉斯寻了出来,怕他不晓得饭堂在什么地方,老实说,我真有点儿累,而且要做的事又这么多,所以没有什么好气,只是默默的坐着。而且那饭堂的饭菜又不大好吃,一直是老款式。

  在外国就是这样,大家是学生,名正言顺的穷着,一天到晚吃着那些鬼东西,唯一的娱乐是到公园坐坐。

  汉斯说:“你怎么剪了头发?”

  我愕然:“你怎么晓得我把头发剪了?”

  “感觉。”他笑笑。

  我吓一跳,他以前见过佩姬素的照片?佩姬素说没有。

  我问他:“有什么打算没有,节目安排好了吗?”

  “你可有空?”他问我。

  “汉斯,我没有空,你来得真不合时,我没有打算见朋友,我们在下月份要考试呢,我温习得很紧张,应该早跟你说的,可是……”我说不下去了。

  想想也是,人家千里迢迢的来看女朋友,看到的不是本人,我的态度这么冷淡。他一定弄不清楚,这年头谁是笨子呢?他也一定很快会发觉真相的。

  于是我改口:“放学后,做完功课,把杂事都做完了,也许有空。”其实也好不了多少。

  他只看了我一眼,眼色很深沉,但是依然微笑着。

  “你不是佩姬素。”他说。

  我一点也不惊异。我说:“我又没认我是,是你开口叫我佩姬素的。弄明白了更好。”

  “佩姬素呢?”他问。

  我坦白的说:“她不想见你了。”

  汉斯沉默了一会儿。我的心悬着,怕他有什么抱头大哭之类的举止。谁知他不过是沉默了一点点时候,马上抬起头来,好一个科学家,喜怒不形于色,他问:“我做错了什么?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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