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掏出钞票,放桌子上,她要付,我用眼睛瞪她。
她柔弱的抗议:“我比你大嘛!”
“大你的鬼!”我替她收拾桌子上的打火机香烟,拖起她就走。
她的手是冷的,糯的,汗湿的。
出了咖啡厅的门口,她说要去拿她的事子,我说:“坐我的车子,就在这附近。”
她略为惊异了一下,就跟了我去。在停车场,我找到了我父亲的白色劳斯莱斯跑车,替她开门。
她扶着门,凝视车牌,凝视我,“你是李某人的儿子?”
我不响。
她笑,“真巧,遇上了,怎么会在那种酒吧遇见你?”
我说:“因为你也泡在那种酒吧里,而且天天去。”
我扶她上车,她轻轻的挡开我,她轻轻的说:“慢着,我先要告诉你一件事情。”
她一切都是轻轻的,于是我问:“什么事?”
“我跟你父亲有来往,”她仍然很平静,“那辆蜘蛛是他送的。”
我心里怔了一怔,却笑道:“不能怪他,他出手是不够阔绰。上车吧,爱去哪里?”
“你没听清楚?”她问。
停车场里有风,把她那身薄薄的衣服吹得贴在身体上,一个可爱而悲哀的女人。我父亲与我有什么关系呢?我与他唯一相同的一点,就是他寂寞,我也寂寞,谁不寂寞?
我捧起她的脸,我吻了她的唇,她太轻柔了,多久没有抱住一个如此轻柔的身体了?多久了?我的记忆只是粗糙的金发与汗臭。
我把她抱得这么紧,这么紧,把她的头埋在我胸前,我胸前。
隔了很久,我说:“上车吧。”
她上了车。我开动车子。她的头发随风扬起,我一只手放在她颈子后面。
这么细腻的一个女人,除了做这一行,也没有什么可做。
“你住哪里?”我问她。
她反问:“你住在家里?”
我问:“你要去我家?你有没有上过我家?家里没人,妹妹绝对没这么早回来。”
她毅然说:“去你家。”
“好,”我说。
我开车是飞快的,朋友们滥用成语,说是义无反顾。
开回家要廿五分钟,我一直只用一只手,吸烟,她帮我点姻,我的手始终在她颈子上。有时候我看她的侧脸,只是一种没有喜怒哀乐的温柔。
到了家,我看表,两点卅分,灯火通明。
我停了车,说:“又是通宵舞会。”
我把她扶出车,她有点犹疑。
我向她微笑。“是我妹妹与一个洋小子。”
我大力敲门,门根本没锁,我推进去,一手拉着她。
妹妹在厅堂打电话,穿一件不成裙子的裙子,整个背露在外头,火辣辣的红,那洋小子一只手就在她背部摸来摸去。妹妹见到了我,飞一个吻,我走过去,把那毛茸茸的手拉开,大声的说:“快点散!吵死人,叫他们快走!”
妹妹一边听电话,一边点着头。
我带看她上楼,进了自己的房间,才松了一口气。
她坐在我床沿,微笑,一种很端庄的微笑,彷佛什么都明白了,这样的父亲,这样的妹妹,这样的我。
我脱外套,解领带,除衬衫,到浴室去洗脸,用毛巾擦干,然后倒在床上。
床很小,不过是张军人床。
她仍然坐着,很端庄的坐着,打量看我的房间。是,一切都是最好的,最好的,最好的车子,最好的衣服,最好的大学,最好的睡房。
我看着天花板。
就算是我身边这个女人,也是最好的吧?
她照我的口气问:“我可以为你做什么?”
她在微笑,应该是职业性的了,却出乎意料的清新。
我坦白的说:“我喜欢看你!我要你睡在这里,天亮才走。”
楼下的音乐停止了。
她点点头。
她说:“我淋一个浴。”
我开抽屉拿两条新毛巾给她。她笑说:“用你的毛巾可以了。”
她进了浴室,我看见她的皮包放在地上,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叠大钞,数了数,只十张,全数塞在那只银色的小皮包里,合上,放在原来的地方。
这不是侮辱,人要吃饭,吃老子的饭也不容易,何况是她。我抽着烟等她,她很快,马上出来了,裹着我那一条棕色大毛巾,那个P刚刚在胸前。
我笑,“轮到我了。”
她拉住我,“我不要你洗澡。”她轻声说。
我看着她,她的头发有点湿,几络垂了下来,忽然有一种媚态,我替她擦干了肩膀上的水点,一边说:“不洗澡怎么行?出来了一天,臭了。”
“抱一抱我。”她说。
我抱住她。
“请紧一点。”
我把她拥在胸前。
然后妹妹就大声敲门:“哥哥,哥哥!”
我没有放开她,高声的问:“什么事?”
“爸爸长途电话,听不听?听我就接给你!”
“有什么话?”
“不知道。”
“接过来好了。”我嚷。
我拿起话筒,父亲的声音传过来,“儿子吗?好吗?”
“好。”我说:“什么都好。”
“钱用光了没有?向刘律师去要,我隔三天就回来,别玩疯了,开车当心。”
“是。”
“没有什么特别事吧?”
“没有。”我说。
“再见,儿子。”他很快乐似的。
“再见,爸爸。”我挂了电话。
是的,我拥着个半裸的女人,说不定他还抱着个全裸的女人呢。
我轻问身边的女人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玫瑰。”
“我叫家明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她说,“你父亲常提起你。”
我说:“你倒是与他很熟。”
她翻过身来。
我说:“我想跟你睡觉。”
“你以为我来干嘛?”她问:“跟你聊天?姊弟关系?”
她有一个美丽的身体。
但是她却说:“家明,你是一个美丽的孩子。”
我说:“我不是一个孩子,假如我漂亮,你也很漂亮。”
“我老了。”
“胡说。你没有老,你不会老的。”
她微笑。她的微笑,我说过一千次,真是美丽。
我大概累了,睡得很熟,真的没有洗操。因怕她走掉,把她一条手臂压得牢牢的。
临睡之前,玫瑰又问我:“你寂寞吗?”
我记得我答:“今夜不。”
她那夜没有走。
我们睡到差不多中午,在香港,在暑假,早午晨昏是不分的,只要有一间漂亮的房间,只要有够厚的窗廉,只要有空气调节。
只要有一个漂亮的女人。
我比她先醒,她仰睡,手臂仍在我脖子下。我稍微挪动一下身体,免得把她压醒。在白天,她的睑更苍白了,颈子上悬一条极细的金练子,下面一块极小的牌子,只指甲般大,是像牙的,上刻“三五六个快乐日”,我看着笑了。
啊!她是一个天真的女人,一个天真的女人。
她的钻戒放在茶几上,我叹一口气。那么大的钻戒,谁送的呢?她的脸有一种无以名之的苍白,咀唇没有颜色,眉毛倒没有修过,漆黑的浓眉,睫毛也很长。这样的女人,在十六、七岁时,是怎么样的呢?
我拿了一枝烟,用打火机点着了。
才那么一点点声音,惊醒了她。
她张开了眼,完全清醒,只想了一秒钟,便对我说:“早。”
“早。”我说。
“几点了?”
“肚子饿吗?”我问。
她摇摇头,她摸摸我的头发:“熨的?”
“才见鬼,天然卷的。”我笑着说.
她又摸我的睑。
我打开她的手,“别装那副养小白脸的样子出来,你还没到那个年龄呢,现在--人养你。”
说了,我有点后悔,怕她难过。
她却笑了,“李家有财有势,我知道。”
电话铃又响了。我接听,是妹妹。“吃饭吗?”她问。
我问身边的人,“吃饭吗?”
她摇摇头。
“不吃。”我对妹妹说:“谢谢。”挂上电话。
“你们家,你们家很绝。”她说。
“我们家好极了,别乱扯,我们一家三口,从不吵嘴。”我笑,“你别挑拨离间。”
“你们母亲呢?”
“离了婚,嫁在法国。”我说:“我一年也去看她两三次。”
“她一定很美。”
我看她一眼,“并不见得。”
“你与你妹妹都很美。”她很天真的说。
“你父母美吗?你也很美。”我问。
“傻孩子。”
“哦,又是孩子!”我把她整个人抱起来,又用力摔到床上去,她忽然一动也不动了。
我吓一跳,“玫瑰!玫瑰!”
她还是不动。
我趋向她脸上去看她,心惊肉跳,她却睁大了眼,向我吹一口气,笑了。
是假装的,当然是假装的。
一切都是假的,我应该想得到。
她那种女人,我能要求什么呢?
我忽然沉默下来。这是她的职业,等于我父亲做纺织业,等于我的论文,这是她的职业。
我有点累了,昨夜必然是醉了,或是有点无聊,怎么会把她带进屋子里来的?,我点了烟抽,应该把她带进酒店去,她是一个美女,不错,全身上下无瑕可击,不错,可是她也是一个妓女。她对几个客人吹过气?别对我也来这一套嘛,虽然我也是个嫖客,到底我年轻点,令她满足点,她不该使那些庸俗的把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