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妈妈,我了解到婚姻生活是很私家的,我们并不需要交游广阔,生活豪华。”芝儿说。
美妇人摆摆手,“芝儿,但是人家还嫌你不是处女,你何必到这种乡下人家去受气?他们没有知识!”
芝儿笑,“母亲,你太粗鲁,对着世杰批评他的家庭。”
我脸上麻辣辣地不知所措,心中隐隐觉得不妥,我从不知道芝儿来自这么富有的家庭。
“芝儿,回纽约来,你不能够做小家庭主妇的。”
芝儿说:“妈妈,当然可以。”
“你受不了这种腌臜气。”
“没有人会给我受气。”
她转向我,“那么好!世杰,你能够给我女儿什么东西?”
我迟疑地说:“爱。”
“应允与行动往往是两件事。”她盯着我。
“是,我会尽力而为。”我说。
“物质上呢?”她问。
“我在大学教书,一个月拿六千多港币,有房屋津贴。”
“你以为能满足芝儿?”她问。
“我的天!”芝儿笑,“妈妈!不是每个人都要开摩根跑车才可以上街的,”
芝儿的母亲显然很心烦,“我不懂得!”
“妈妈,你不需要懂得,我只需要获得你的允许。”
我站在一边,心中满不是滋味。她为什么歧视我?或者我不是百万富翁,但是我愿意负责任,愿意尽量爱芝儿。
芝儿妈妈叹口气,坐下来,她问我:“年轻人,你婚后打算与母亲同住吗?”
“我母亲只有我一个儿子,自然与我住。”
“你听过孔雀东南飞的故事吗?”
我笑一笑!“我母亲与我皆不是戏中的主角。”
“小家庭中有一个老人,你觉得会方便?”她问。
芝儿抢说:“妈妈,这是我的困难,你别替我担心。”
“那么好,你安排个时间,咱们亲家总得见个面。”
“妈,到时你穿个旗袍,”芝儿提醒她,“别袒胸露背的,人家老太太可吃不消。”
我忍不住微笑。女儿教训起母亲来。
芝儿妈妈气得差点没昏过去。
我们俩乘机告辞出来。
我说:“你妈妈是这么漂亮。”
“是的,她看上去如此年轻,四十五了呢。”芝儿说。
“你没说过你家这么有钱。”我说。
“不,我家并没有钱,母亲跟我亲生父亲离异后,改嫁一个富翁,她是富有的,自然。”
我意外地看着芝儿,这些我还是第一次听她说起。
芝儿慎重的说:“别告诉你妈妈,她不会接受。”
我苦笑。
终于在正式见面之前,我说服芝儿先去见我的母亲。
母亲开头很不自然,有点苦涩。
芝儿买了四种水果,四色蜜饯,静静地坐在角落,一声不晌,脸上个沉静的微笑。
母亲坐在大客厅中,又不开灯,有点暗,让芝儿坐对窗处,她自己背着光,以慈禧太后式的目光逼着芝儿,芝儿一派自在,不以为意。
我暗暗祷告,天啊天,一切包涵,芝儿,给我面子。
母亲与芝儿攀谈数句,都很客气。
“你是大学毕业生?”
“是。”
“婚后不介意与老太婆同住?”
芝儿很简单的说:“不介意。”
母亲想一想,终于取出一只翡翠戎子,一串珍珠项练,替芝儿戴上。再想想,把自己脖子上的一只坠子也取下给芝儿。
“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,留作纪念吧。”
芝儿又明洁的说:“我很喜欢。”
“好好,”母亲总算笑了:“那么星期日请令堂到我们家来便饭吧。”
“是。”
我们到外头去喝咖啡。
我问:“为什么不多说话?”
“多说多错。”她说。
“其实我母亲不介意独居。”
“看情形才说吧。”芝儿似乎胸有成的。
她的白衬衫配着米黄的珍珠练子很好看。
芝儿愉快地告诉我!“我一直想买串珍珠,不过又嫌贵。现在可好得很。”
她很爱我!尽量使我高兴。如果她真想要,别说一串,一百串也得到了。
母亲说:“芝儿这女孩子很厉害。”
“她有什么厉害?”
“不声不响的。”
如果她又声又响,她也是厉害的。婆婆总爱把媳妇说成是个厉害的女人。
“母亲。”我拍拍她的背部,安慰她。
星期日,我开车去接芝儿妈妈,她穿黑色累丝旗袍,齐胸的养珠项练,她扬扬手,很不耐烦,问我:“世杰,为什么要我去拜见她?为什么令堂不能稍移玉步到酒店来?我已经赔出女儿,迟要赔上自己?”
“妈。”芝儿不客气地说:“人人说你年轻,你再噜苏下去,也就是个近五十岁的老太太。”
芝儿妈妈连忙噤声,我几乎没笑出声来。
我们到了家。
芝儿妈妈又高兴起来,“哦,旧式洋房,我最喜欢这种房子,气质好。”
我点点头。
母亲见了“亲家姆”,非常惊异。没想到对方这么时髦美貌。
芝儿妈妈带来四幅衣料,很客气地呈上,并且得体地说好话。母亲只能受下。
“芝儿的亲戚都在外国,这里只有她一个人,老太太多照顾点。”
“是。”母亲得体地说:“我家的媳妇一向没人敢欺负,是不是,世杰?”
芝儿妈妈点黯头,喝过茶。告辞。
我们送她回酒店,她说:“世杰母亲年纪大点,看上去是个正派人,正派人最可怕之处是爱替天行道,芝儿,你当心一点。”
为什么一家人要活得像间谍斗间谍?我不明白。
“有什么不如心,回纽约来。”
芝儿答:“我有分数。”
“芝儿,我是真舍不得你。”芝儿妈妈眼睛都红了。
芝儿看看我,眨眨眼。
“芝儿,你连一枚象样的首饰都没有。订婚戒子呢?”
“我们不想订婚,妈妈,”芝儿说:“一切从简。”
“唉。”
“妈妈,你别叹那么多气好不好?”芝儿说:“我会很幸福的,真的。”
“芝儿——”
芝儿与母亲拥抱。
我的母亲却说:“也四十多岁了,怎么还打扮成那样!看倒是看不出来,仿佛只有三十多岁,保养得这么好,大概狐狸精的道行不过如此。”
两个母亲活在不同的世界里,却有一个共同点:怕自己的儿女会上对方一个大当。
我说,“妈妈,狐狸精只能称‘大仙’,不然他们会被得罪的。”
“呸,”母亲笑,又正容说:“你不去问清楚?芝儿怎么处置她前夫的孩子?别也抓了来一起住。”
妈妈不知道芝儿家很富有,她的夫家也是华侨中佼佼者!儿子决不能跟外姓人住。
“孩子住在瑞士,跟他父亲,只准芝儿去看他,他不能探访母亲。”我说;“母亲不必多虑。”
“哦!瑞士?”母亲问:“是个好地方,是不是?”
“是的。”我想我一辈子也住不了瑞士。
我不知道芝儿是怎么与这个男人分手的,看情形他的条件胜我十万倍,但是我不能判芝儿的历史妒忌,也不想追问,慢慢我会知道一切,真相迟早会得呈现,我们将自相处一辈子,何必心急?
婚礼终于举行了。老天。
我们在大会堂注的册。
母亲穿深灰色哔叽礼旗袍!黑袜子,黑鞋,插一朵红花。
芝儿妈妈穿粉红色礼服,戴顶宽边草帽,帽沿有面网有绢花,肩上披白色狐狸披肩,镂空高跟鞋。
两个母亲,两种颜色。
芝儿则穿白色简单的礼服,脖子上是她婆婆送的珍珠。
每个人的面色都很慎重。
我们签好字,在花园中拍照。
我觉得很满足,但是也很困惑,结婚是两个人的事吗?那么芝儿的母亲与我的母亲为什么占
这么重要的位置?
芝儿说:“我们只是给她们面子,她们再反对也是没有用的,因此她们也懂得什么时候该下
台。”
但是母亲们仍然喜欢插手子女的恋爱,母亲们期望子女与她们喜欢的人结合。处处加以干涉,表示母爱的权威。她们总觉得子女结婚是离开她们的表示,长大了,飞走。母亲们没有想到子女有他们的生命,有他们的生活。唉。
婚礼之后,芝儿妈妈回纽约,芝儿在我们家老房子定居下来。
我们相处很好,芝儿收敛婚前的豪爽!是个好媳妇,母亲的挂虑是多余的!我们会愉快地共渡一辈子。
年轻的时候
这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,算起来.是十二年前的一个暑假,那一年的暑假特别热特别长,我与姐姐回台北过夏季,成日听着蝉叫,泡在泳池里,晒得金星乱冒,终于瞌睡,盹着了,还是不肯自水里出来。真是最长的三个月,一天可以抵现在的三天来用。
我认识了他。那一年他四十岁,我十七岁。他是父亲的客人,那个时候父亲的生意做得很大,也很好客,常常有朋友来住一、两个月不稀奇,他也是其中的一个。当时阳明山并没有几幢别墅,主人都是可以叫得出名字来的,父亲的屋子盖得好,全新的现代建筑物,不比当地的土屋子,四四方方一个项,白粉墙,单调而且贫乏。
父亲的钱由祖父留下来,祖父死得迟,父亲做了大半辈子的太子,心有不甘,祖父一死,他马上花钱,尽量的花,因此我十七八岁昀时候,是家里的全盛时代,姊姊很快的觉得了,十分喜欢摆千金小姐的姿态,吃的用的穿的都是精品,挖空心思地赶排场。我与姊姊不一样,我不懂这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