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医生却觉得我体贴他,我是那样的惊喜,我所做的每一件微不足道的事,他都那么欣赏与重视。
唯一不愉快的事,便是志强找上门来与我「算账」,我也知道他必然会采取这一项行动,而且保证会指着我的鼻子骂。「你这虚荣的女人。」
果然他不负我所望,女佣人请他进屋,他便立刻说:「你嫁他不外是为他的钱!」
我回答:「我很爱林医生。」
「谁相信你那鬼话!」
我本想向他解释,但觉得他根本不想明白这件事,也许他觉得败在金钱手中比较好过点吧,金钱万恶——有谁敌得过金钱呢,于是他心安理得了,他不想输给另外一个男人。
我说:「再见。」
「我替你可惜。」他说。
「谢谢。」我毫不动容。
他实在闹不下去,于是站起来走了。
志强的性格上有很大的缺憾,林医生自然比他成熟,高贵,与稳定。
然而志强以后与我无关,他会成为别人的丈夫,是别人的烦恼。
我心情愉快,即使是德丽莎也不能使我发怒。
她问我:「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我爸的?」非常不服气。
我老实回答:「就是你廿五岁生日那天,你叫我到你们家的——记得吗?」
「我不该请你!」她说。
我耸了耸肩,已经迟了。
她问:「你真的爱我父亲?」
我照良心说:「是。」
「我们都不相信。」
我温和地说:「那不要紧,他相信就行。」
「骗老头子很容易。」德丽莎一支箭射过来。
我诧异地问:「你认为林医生老了吗?我的看法不一样,我认为他正当盛年,大有作为,如日方中。」
德丽莎无言了。
我不想多作解释,正如林医生所说:「不需要太多人了解。」有他做我的支持,我顿时放心了。
我们在五月结婚,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,我戴一项有面网的帽子,一套浅蓝灰丝绒旗袍,一副白手套,我简直笑得合不拢嘴来,挽着林医生的手臂,开心得不得了。
林医生推推我,「你这孩子。」
我说:「我不是你的孩子,我是你的妻子。」
德丽莎说:「我一直想要这样一套珍珠耳环及项链。」
我歉意地向她笑。
我们没有请喜酒,签过证书之后本来想蜜月旅行,但因公务,林医生被逼留了下来。
我开始尝到反高潮的寂寞。
我提醒自己,我已是林太太,我的所作所为,都不能叫林医生失望。
即使看不到早出晚归的林医生,我仍是林太太。
平日我为自己安排了许多节目,尽量的忙,尽量迁就林医生的时间,他如有空,我也必需有空,多年来我习惯一个人生活,要学习以丈夫为重,颇需要一段时间。
我主动与德丽莎友善,渐渐她与我也说些知心话。
她也叫她父亲「林医生」。她说:「以前母亲是最寂寞的女人,你要当心,做林医生的太太,真会孤独至死。」
我不响。
她又说:「你们旅行的计划,推了又推,不要失望,也许在十年之后也不会实现。」
我无奈的说:「得到一些,也必然失去一些,我也可以嫁一个小职员,下了班他整晚陪我看电视剧。」我停一停,「但是我不认为会快乐。」
「你说得也对,」德丽莎叹口气,「你的问题已经解决,但是我呢,我还不知道该嫁什么人呢。」
我笑。
什么叫幸福?想那样得到那样,便是幸福,我不介一意一个人孤独,我习惯独来独往,林医生选择我,这也是道理之一。
以后的日子很长。
有时坐在豪华的跑车内,看到小家庭夫妻抱大带小的过马路,觉得他们其乐融融,并不如生癌那么痛苦,我就有点怅惘。
人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。
战场情场
大哥说:「去飞机场代我接一个人。」
「谁?」我问。
「一个女孩子。」大哥答。
「她是谁?」
「以前的朋友。」他说:「不能叫蓓莉知道。」
「我去接她?把她接到哪里?」我问:「你不觉得你太好笑了吗?」
「我有什么办法?」大哥反问:「她不肯放过我,她偏偏要追了来,我有什么办法?」
我说:「好了,唐璜,卡萨诺瓦,华伦汀诺。」
他笑:「你必需要承认我是有一手的。」
「中国妞?洋妞?」
他把一封电报递给我,我打开,上面用英文译了出来:「十五日抵启德,泛美三八O,祈接,咪咪。」
「她叫什么名字?」我问,「咪咪?」
「是的。」大哥说:「五尺六寸,一二O磅,黑发,棕眼,你不会错过她的,她很漂亮。」
「接了她又怎样?」我问。
「找一间旅店给她,安置她,告诉她我有公事出差去了,陪她三五天,她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,知难而退。」
「你晚上睡得着?」我悻悻的问。
「你知道女人。」大哥说:「她们老想结婚,真叫我受不了,结婚结婚!把男人锁在家中,长期饭票有着落,她们才会高兴。」
「可是人家远道而来,你总得见她一面。」
「没有必要。」他说:「隐瞒不住,你代我把坏消息告诉她,只说我要订婚,长痛不如短痛。」
「我才不做你的走狗。」我说。
「记得,是十五号。」
「喂!喂!」
「别小家子气,帮帮忙。」他拍拍我肩膀。
「去地狱吧。」我说。
我把电报放在案头,注视它。
呵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发出电报的时候是否充满希望与爱情,是否有激动有感受。然而一切都浪费了。
大哥自六月回来后便与蓓莉在一起,蓓莉是个可爱的女孩子,当然。这不是蓓莉的错,况且我也不相信大哥会与蓓莉结婚,问题是他没把事情做妥当。
一个走了再找一个嘛。正牌石灰箩。
我知道我会做什么,一接到这个咪咪,我就会把实情告诉她,免得她还存幻想。
对,就这么办。
但是看见她的时候,我忽然自觉得喜欢她。
交通挤塞,赶到机场,泛美三八O已经到达,我很心亏,到处一看,有个女孩子穿白色背心,白色裙子,吉卜赛的姿势坐在一套路易维唐的行李箱上。
她在嚼口香糖,但是她嚼起来很有种孩子气,圆脸,大眼睛,雪白的牙齿、足上一双凉鞋,皮肤晒得几乎红人般颜色。
她是咪咪?我有种直觉她是我要找的那个人。
我走到她面前,她抬头看我,眼睛像豹子似的炯炯有神。
我说:「我是家泰,你是咪咪吧?」
她说:「家泰?」她的声音有点沙哑,「不是家楣?」
「不,家楣是我大哥,他……出差去了。」我说。
不知道为什么,我竟没有告诉她,大哥早三个月已移情别恋,或者是她那张圆脸吧。
但是她听了也没有特别不愉快。她站起来,我帮她挽起箱子。
她问:「家楣出差到什么地方?」
「新加坡。」我胡诌。「你知道,紧急公事,这样吧,由我招呼你,我帮你订了旅馆。」
「住旅馆?」她看我一眼,「我以为可以住他家里,旅馆太贵,你说怎么样?」
糟糕。
我说:「你单身女孩子,住在男人家中,不怕嫌疑?」
「不。」咪咪说:「不要紧,人家怎么想,我才不理呢。」
「这倒也好,但是我们还是决定请你住酒店,这是香港,随便不得,哼唔,到底是中国人的社会。」
「随便你好了!」她说。
「你到底有几多岁?」我忍不住问。
「十九,你呢?」她反问。
「廿一。」我说:「你这么小……」我想教训她不该与大哥搞男女关系,但是又吞下肚子。
「你自己也不比我大多少。」她笑。
我们上车。
「你与家人住?」她问。
「是。」我说:「你呢?放暑假?」
「是。」她答。
「夏威夷是好地方。」我说:「我希望可以晒得你那样。」
「才闷呢,我们分开一天晒太阳,另一天游泳,免得一次做完无聊,没事可干。」
我忍不住笑出来,她也笑。她看上去很快乐健康,而且爽朗,呵大哥有本事找得到全世界最可爱的女孩子。
把她的行李整理好,她问:「家泰,你不是想把我摔在酒店就算数吧?」
「当然不,你想去哪里?吃海鲜?避风塘?」我问。
「才不呢,」她说:「我想去看几个朋友,如果你有空,送我一程,我很感激。听说此地有个黄大仙,我也想去瞧瞧,怎么样?」
「很好,还有吃三顿饭的时候,我会随叫随到,别担心。」我说:「家泰为你服务。」
她皱起鼻子笑。这么年轻这么愉快。而且一直不提起家楣。
某方面来说,她是非常勇敢的,在我心深处,多么希望也有一个女孩子为我自远方来,我坐在一旁看着她,心响往之。
大哥问:「她怎么样?有没有伤心痛哭?有没有要追踪我到新加坡?」
「才怪,她一点也不在乎。」我说:「人家很看得开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