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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而父亲呢,照样在外头鬼鬼祟祟,花样很多。

  我回家渡假时听母亲发牢骚已成习惯。我只给她二十分钟,时间一到我便开始打呵欠,翻杂志。

  母亲叹气说:「这世界上,人与人之间到底还有没有真正的感情呢?妻子留不住丈夫的心,丈夫对妻子不忠,子女敷衍父母,父母对子女的事袖手旁观。」

  我歉意的笑。

  忽然想起女同学曾经对我说起的故事:

  她哥哥与她吵架,末了失败,很气的对她说:「你别以为没有人收拾你,哼,我不动你,迟早会有人动你的!」

  女同学忽然泄气,不再与她哥哥吵下去——有这种事,他自己不但没有保护妹子,老想欺压她,斗不过妹妹,反而希望外人来替他出这口气。

  有这样的男人!

  人与人的关系,不外如此、谁是正派,谁是反派。

  我茫然想。

  对别人有指望,就难免要失望,母亲这一生人没有自我,永远活在人群之中,千丝万缕的人际关系把她捧得高高在上,弄得不好她就同样会被人踩在脚底。

  我与她不同,我是这一代的人,我不受任何人影响。

  我温言跟母亲说:「别担心,我不会离开你,毕业之后,我一定回来同你住。」

  母亲软弱下来,握住我的手。

  人们养儿育女,不外为了这个。

  我忽然想起哥哥与丹薇,至少他们是相爱的,两个人都很现实,因此更显得难得,他们确排除了患难才能够在一起。

  哥哥毕业后正式在美国结婚,并没有通知父母亲。

  妈妈大哭一场。

  我一个人赶到美国去参加婚礼。

  我问哥哥,「幸福吗?」

  他答:「自然。」

  「你们以后会很快乐的生活下去?」我问。

  「自然。」

  「祝福。」我说。

  我亲吻丹薇。

  而我,我依照诺言,回家陪母亲生活。

  我找了一份清闲的工作,找到一个脾气很好的男朋友,带着母亲到处走。

  她仍然爱吐苦水,没完没了,我视若无睹,听若不闻。

  千疮百孔的世界,至少还有哥哥与丹薇是幸福的。

  婚事

  我与上志强「走」了年半,还没有结婚的意思。

  我并不急于要嫁他,两人各赚数千月薪,结了婚生活是不愁的,但是那条路最明显不过,从此富裕的物质是与我无缘了,顶多在七天有薪假到菲律宾去——想想都怕,我的目标是欧洲以及更远的地方:像摩洛司、卡曼都、苔里。

  父母去世后剩给我一幢数百尺的公寓房子,现在也值四十五万港币,如果与志强结婚,他名正言顺的搬进来住,照例付一点房租,我就得一辈子住这种中下住宅楼宇,天天坐他的日本小房车去上班……

  香港很多夫妻都过这种生活,过数年,养了孩子,交给老人家饲养。

  我们公司有位太太,三十岁,人长得非常明媚活泼,可是做了半生的书记员,千多元入息,天天中午乘公路车与丈夫去吃午餐,大清早送女儿读书,下了班买菜回家,不但与公婆同住,还有一位八十多岁的太婆。

  德丽莎跟我说:「过那样的生活,情愿生癌死了。」

  我觉得很残酷,但是想想未尝不是事实,才三十岁……现在三十岁的女人还正美着呢,几时捱到五十岁,人只能活一次,就这么过了,太可惜。

  因此我总不肯与志强结婚。

  但是志强有他的用处。像德丽莎,她算是半个千金小姐,父亲是位名医,有两个兄弟,因此很骄傲,老怕同事捡她的便宜,轻易不肯与人打交道,但她对我放心,不过是因为我有固定的男朋友。

  志强不满德丽莎,他说:「眼睛长额角上,其实是个最平凡的女孩子,又说家中有钱,同事之间吃茶看戏,却永不付账。」

  志强本身何尝没有缺点,三十多岁的人,还住家中,父母兄弟一大堆,并不想自己租个公寓,拿了月薪只想吃顿丰富的午餐,到冬天连大衣都没一件,瑟缩的过了一年又一年,一点长远的计划都没有。

  跟这种男人注定要吃苦的。

  作为一个女人,若靠不到父亲,就得靠丈夫,牡丹再好,总得有绿叶扶持。否则乐得一个人清清爽爽地过活。

  志强的家人对我不错,但是渐渐我很明白我不会成为他们的亲戚,做他们的麻将搭子,跟他们在星期日坐广东茶楼,过年时派压岁钱给他们家的孩子。

  志强也表示不满,他不只一次表示过要与我停止来往,去追求别的女孩子。

  我讽刺过他:「你那么好高骛远的性格,不见得会娶一个千多元入息的女秘书。」

  即使与他吵架,也属很幼稚的事,他最大的威胁不过是「我早上不来接你」。

  但我与他还是照样见面,基于某种惰性与长久培养出来的感情,志强有他可爱的地方,每个人都有。

  德丽沙廿五岁生日那天,我去参加她的生日舞会,她并没有请很多同事,但是又实在想这桩「盛事」被宣扬开来,又见我颇出得大场面,于是叫我去。

  我带着志强,好使德丽莎放心。

  那天我见到了德丽莎的兄弟与她的父亲。

  她父亲五十上下,看上去精神奕奕,神气兼有风度,林医生是鳏夫。

  那天虽然匆匆忙忙,我都觉得林家的儿子不外是二世祖,并不是好对象。

  志强整夜都发脾气,说交际得很累,其实我拖着他何尝不累,他在一大堆博士、医生、建筑师当中有自卑感,因此不高兴。

  归途上在车中他问我:「我们几时结婚。」

  我不出声。

  「你想拖到几时?」他赌气问。

  我答:「今年想去做一件皮大衣,明年到欧洲去一次。」

  他骂:「虚荣!!」

  「志强,你说话公平点,」我说:「我自己赚的月薪,储蓄起来,爱做什么就做什么,怎么能够说我虚荣?」女朋友不把薪水拿出来与他组织小家庭就是该骂,志强也够自私的。

  「我们这样下去有什么意思?」

  「明天你不用来了?」我说。

  常常这样不欢而散,过几天他又会打电话来求我,所以我也不在意,反正工作已经够我忙的了。

  过数天午饭后回到写字楼,看见办公桌上一盒花。是志强?又不像,打开卡片,上面又没有名字。

  我罕纳的把花带回家,插在那里欣赏了几日。

  过几天又送了束来,同事们哗然,我日夜思索,都不知是谁干的事。

  送到第四束的时候,我亲自到花店去查问,也不得要领。

  德丽莎看了这花说:「很贵的唷!」一脸的狐疑,人越是有钱,就越势利,她以为我钓到金龟婿了。仿佛这种花,除她以外,谁也不配收。

  这个秘密终于揭破了。

  那日打电话到写字楼,我接听,一个男人说:「我是送花那个人。」他的声音和善,幽默,含着笑。

  我心咚咚的跳;「是谁?请问是谁?」

  「我们是认识的。」他和蔼的笑,「我是林德明医生。」

  「吓!」我呆住。

  「很冒昧吧。」他说:「张小姐,我知道你是德丽莎的朋友,可是如果你不介意,让我们做个朋友。」

  我张大了嘴,不知如何回答。

  「有空吗?我到你家来接你。」

  我不由得说声「好」。

  「七点正。」他说。

  我挂了电话,瞄德丽莎一眼,她显然什么都不知道,我有种报复的痛快感,不能抑止。

  稍后志强找我,我一听他声音,便叫对面的女同事回说我告假。

  那天下班到家,我换了件衣服,略略化妆,七点半,司机上来敲门,林医生站在车子外微笑。

  我很拘谨,可是不会比跟别人第一次约会更加拘谨,我们在嘉蒂斯吃饭,我很懂得叫法国菜,所以不会失礼,他像是有心考我,有意无意间说了很多话,题目很广泛。

  他问我在哪里念大学,我说英国:「把父亲留给我的一点现款都用尽了,也不知道是否值得。」

  他点点头,「什么科?」

  「英国文学。」

  「那日那位,是你男朋友吧?」

  「普通朋友罢了。」我说:「谁没有男朋友呢。极孩子气的一个人,动不动生气。」

  「你们年轻人……」他叹一口气,「我老了。」

 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。

  当夜不失为一个愉快的晚上,他在十点锺送我回家。

  第二天我很早出门赶车上班,一下楼就看到林家的那个司机。

  他必恭必敬的说:「张小姐,林医生让我每天来接送你上下班。」

  「啊?」我退后一步。

  「请。」他说。

  我只好坐上那部簇新的平治车。

  「张小姐,我的电话是三四五六七,你随时用车,请通知我。」

  「啊。」我轻轻的说。

  以后每天早上,车子都在等,我犹疑很久,才跟司机说:每天八点一刻来接也不迟,下班我叫他把车停横街,不叫人看见多话。

  但林医生本人一直没有跟我联络,直到两个星期后,楼下是他不是司机。

  我向他笑笑,他把我送到办公室,约我晚上吃饭,我答应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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