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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「别叉开去,」我说:「你明明知道我指什么?」

  「你不赞成我们在一起?」她傻呼呼的问。

  「他那么精明能干,你怎么是他对手,」我很焦急,「你看你,什么事都不懂!」

  「他不会欺侮我。」黛茜很有信心。

  我像是被人从喉咙里硬塞了一块铅下肚子似的,说不出地难过,唇焦舌烂的感觉。

  心中又气苦,我站起来,「我走了!」

  「我们在上课,你走到哪里去?」她问。

  「走到前一排去坐。」我气愤的说。

  她笑。

  女孩子永远是残酷的。

  我一辈子不要跟她们恋爱。

  我已经决定了。

  我足足一个星期没有睬黛茜。

  可是我老着见她,她表哥天天来接她放学,她殷殷的拉着我介绍,我又不好不理他们。

  只得勉强的打招呼,说「你好吗?」握手。

  心中气得要死。

  她那表哥又挑不出有半点错,我回了家没处泄愤,便对着母亲嚷:「万恶的金钱!万恶的金钱!」

  「疯子!」母亲笑骂。

  「你如果真爱她,便去追求她。」老嫣子说:「在家跳踏,算是哪一门子的好汉。」

  「我不追千金小姐。」我说:「我不是趋炎附势的人。」

  「你这个人倒是怪怪的,一点不肯吃亏。」妈妈说。

  「她肯住我们这里吗?她肯穿我们穿的衣服吗?她肯吗?她老子有的是钱,可以供应她舒适的生活,我岂不是变成招郎入舍?」

  母亲冷笑,「听你的话,你肯入舍,人家未必招你,你这么快就害怕干什么?臭美。」

  我狂叫一声,「我不要听,我不要听!」

  我失眠了。

  但是我仍然不肯向权势低头。

  结果,黛茜表哥回苏黎世去了。

  过了三天,我忍不住问黛茜——「就那样?」

  黛茜说:「我都不知道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!你那青春期呢,已经过了,更年期呢,又没到,行动为什么这么古怪?」

  「就那样?」我问:「什么也没有发生?我寻遍了报纸,都不见你们订婚的消息。」

  「谁说要订婚?!」黛茜愕然。

  「他们不是说你们看上去正是一对吗?」我怪声怪气的说。

  黛茜把书重重的在我桌上一摔,「我那么多同学,如果人人像你这么滑稽,我可受不了。」她捧起书转头就走。

  之后她看见我实行冷淡起来。

  甚至有一次,她听见远足队中有我,马上拒绝参加,因为「那个人阴阳怪气的」。那个人自然指我。

  我几乎被气得昏过去。

  我仿佛与她疏远了,事实上也没有怎么与她接近过。

  学校里的规矩是分系不分派,我与黛茜如此「势不两立」,引起很大的话柄。

  这些日子以来,我生活一直不愉快,脑子里似少了一根筋似的。

  妈妈说:「你何苦跟自己作对,你明明是喜欢她的。」

  跟自己作对。

  我问我心:到底怎么想法?

  我承认我喜欢她,可是我不敢追求她,怕碰钉子,为了怕受伤害,我彻底地保护自己。

  我不愿把她的影子种入心房。爱人是很痛苦的,万一她不爱我,我就惨遇落十八层地狱。我们相爱的机会甚微,她是千金小姐,我是穷小子。

  我希望我从来未曾认识过她。

  两个不相配的人在一起,能够有什么好结局?

  只是为了她有钱。

  同学有为我们讲和的,我嘴强,「我无所谓。」我说。

  她说:「我也无所谓,男人那么小器,真是奇怪。」她又加了几句,「人家说学生时期应最愉快,可是学校里也有黑羊,我为什么要跟这种人生气别瞄头?我根本就不稀罕,我才不跟这个圈子的人争!」

  我觉得她这几句话说得太势利。

  黛茜明显的指出,她读书是为读书,不如我们,是为了得到一张文凭以及将来更好的工作。

  我们之间的隙痕更深。无从解释,黛茜若是一贯刻薄成性的人,我反而不生气,但是她一直客客气气,和蔼可亲,忽然对我这样,更觉得她对我有成见。

  这种种不和并没有影响我的功课,只不过比从前沉默得多,先一阵子说得太多,现在凡事看淡了,只管努力做份内的事,像机械人一般,喜怒不形于色,小心翼翼。

  圣诞节的时候开舞会,我并没有报名,也不知道该带谁出席。

  如果黛茜可以,我愿意邀请黛茜。她是我唯一想邀请的女伴。

  不过廿四号一大群同学把我拉到舞会之中,人们是善忘的,他们已忘了我与黛茜不和的事。除了当事人之外,谁也不记得。

  黛茜穿了一件黑丝绒的露胸晚服,她的男伴并不是学校里的人,我们都不认得,想必又是什么地方的鬼博士,律师,医生之类。

  黛茜仍然那么美貌可亲。

  我忽然开始喝毡汤力,喝了很多,因为是空肚子,是以很快头晕晕的,浑身脱力。

  难怪人家要喝酒,的确有一定的效果,我心中的不快顿时减了一半。

  但见舞池中人影婆娑,衣香鬓影,我深深叹口气。

  同学上前来与我攀谈。

  我们谈到前途问题。

  「眼看就毕业了,」一个说:「其实,我们的前途不一定乐观,目前人浮于事,多少美国回来的学士硕士都只拿三千元一个月。」

  另一个说:「大不了去教书。」

  「教书才二千多,还是私校,官立学校没位子。」

  「做一辈子也不出头。」

  「去考政府工作吧。」

  「即使愿意做,政府机构中的人没有气质,还不是你争我夺的,而且缺乏上进,组织毫无条理,进了那个彀,出来就迟了。」

  「全社会的机构都是这个模子,除非你一辈子不踏进社会,除非个个是犀黛茜,否则失望是迟早的事。」

  「情况真如此坏吗?」我问:「可是我有工作能力呢。」

  「可是人家懂得拍马屁,你懂不懂?你肯不肯降格?」同学笑,「你睇你这种脾气,口直心快,藏不住半点心事,什么事都火爆火爆,将来做死了也不过是底层的一条牛。」

  我不服:「我不信邪!」

  同学又笑,「当然,光拍马不做事,也行不通的,这种人多数与你同一阶层,升不了级,那些既能拍又要能做的人,才步步高升——他们都如此说。」

  我又喝一杯酒——「我为什么要与这种人共处一室?」

  「为生活!」他们都笑。

  「亏你们笑得出。」我骂。

  「人长大了要是还能哭,我马上就大哭。」一个同学说。

  我摇头,「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,原来如此。」

  「这小子喝醉了!」有人笑。

  我说:「我不想做事,我不想搞人事关系。」

  黛茜走过来说:「你们说些什么?好热闹。」

  「黛茜,你最好了,」马上有人七嘴八舌,「不明担心出路问题,你毕业后打算做什么?」

  「我想自己独立过活。」她说:「免得人家因我的家庭而看我不起,疏远我。」

  我有点难堪,这明明是说我嘛。

  「这种人你理他做什么呢?」有人说:「黛茜,你帮帮同学的忙才是正经事。」

  黛茜刚想说什座,大家起哄说:既舞吧,船到桥头自然直,别说这种心烦的事儿。

  我被挤到黛茜身边,乘着酒意问:「跳舞?」

  她没有拒绝。我与她舞起来。

  「今天你很漂亮。」我由衷说。

  「谢谢。」她说。

  「还有短短几个月,一班同窗便要各散东西。」我说。

  她说:「我们有同学会,别怕。」

  「将来出去勾心斗角的,连恨一个人都不能彻底的恨。」

  她笑起来,「哪儿有如此严重呢,人与人之间,偶而相逢,一刹间分手,何必恨他们?」

  「你是恨我的!」我有点醉。

  「我当然恨你,我们是同学,交情不一样。」

  我傻气的笑。

  「你不如回家吧,看样子你身子不大舒服。」她劝我。

  「我先送你回家。」我说。

  「我有朋友送我,你自己回去吧。」她说。

  「不,我今天一定要送你。」我坚持着。

  「你别这样好不好?」她笑,「听话自己回家。」

  我很生气,我说:「你从来不曾喜欢过我。」

  我掉头走出去,黛茜跟在我后面,「风很大,你回去吧。」

  我挥着手,「你一直对我有偏见,不肯给我一点机会。」

  「别在泳池边晃,喂,当心——你——」

  我在泳池一侧身,脚底一滑,马上摔进水中。

  他们七手八脚的把我打捞起来。

  「冻死他!」

  「幸亏明天冬泳比赛,池中有水,否则摔死多过冻死。」

  我牙关打战,裹着急救室的毛毡回家,当夜便发烧。

  家里怕我有什么不测,为安全计,把我送进医院。

  我的酒醒了,心中十分懊悔,圣诞节在医院中渡过,非始料所及。

  黛茜来探我,言语中很多埋怨。

  我很沉默,早知我们之间可以籍这次意外而和好如初,早该摔进池子里浸它一浸。

  我发觉我深爱黛茜,一旦停止与自己的意志力打仗,整个人崩溃下来,握着黛茜的手不放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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