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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坐下来,鼓着气。是的,我「又来」了。

  「放松一点,放松一点,」他说:「我没见过脾气这座急躁的女孩子,我的天。」

  我尽量放松自己。这个男人专门逗我生气。

  小宋问:「我们打算整夜都坐在这里呀?」

  「去哪里?」我摊摊手,「香港能去哪里?」

  「笑一笑。」他轻说,「笑一下。」

  我笑一笑。不忍心拒绝这么小的要求。

  「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,你自己可知道?你只是令男人产生自卑感,幸亏我生下来皮够厚,我不怕。」

  我微笑。这次是从心内发出来的笑,与上次的不同。

  「我母亲交给我一粒六卡拉的方钻,」他笑,「即使订婚,你也难不倒我,我很够体面。」

  他提到将来。无论将来如何,他现在能够提到将来,那就表示够诚意。我喜欢有诚意的男人。

  我怎么还能够与他吵架呢?我并不打算一直渡寂寞的星期日直到五十岁。

  「听我的计划:」他颇具武士作风,「从明天开始,我负责接送你上班下班,你还是得上班,有职业的人才知道外界在发生些什么事,我不要一个盲塞无知的女友。晚上我们喝冰啤酒,我在七点前一定告辞,让你有自己的时间轻松一下。然后是周末……好日子!周末我们出去吃烛光晚餐,跳舞至深夜。星期日我们在公寓里聊天。」他握住我的手。「我不再会寂寞,多年来,我在等到一个有志气的女孩子,有勇气说:「我就是我!」我不介意女权高升,真的。」

  「谢谢你。」我缩回手。「我必须要说,我也一直在找位懂得尊重女性的男士。」我拍拍他肩膀。我们会成为老友。

  「看,你姊姊一点都没错,如果事情顺利,我们会在报上刊出‘我俩情投意合……’」他忽然看我一眼,「我不是开玩笑——希望不是一相情愿。」

  「先生,」我说,「你是个乐观者。」

  「将来永远是未知及美好的。」他说,「呵,对,我要让你有个心理准备,我并没有劳斯莱斯,我只开一部六三年的旧福士,老得快要散开来,一点不配你的银狐。」

  我笑,捧着头,忽然快乐得不可抑止,眼泪缓缓淌下,忍都忍不住。我哭了。

  「现在又怎么?」小宋轻声问:「又哭又笑?我还没见过这两种表情同时运用的人。」

  「我就是我。」我说:「看不惯不要看。」

  「看,看。」我说:「迟早会习惯的。」他笑。

  你瞧,一个人要交起运来,推都推不掉。

  小宋很早便告辞,因为「女人如果获不得适当的休息,老得快。」这点我完全同意。

  我上床。痛痛快快的哭一场。明天上班,女秘书们会诧异我的眼睛如此肿,但它们是快乐的眼睛,相信我。

  这个故事说明什么?

  我没有白白寂寞,我没有白白等待,那个适当的人终于出现。我属于他,他也属于我。我会享用到某些利益,但也得牺牲很多自由。天下没有乌托邦。得到一些,必然也失去一些。

  多年来我说:「爱我并不够,要先了解,再欣赏我。」

  姊姊一直怪这要求太苛,而我一直坚持着这样的要求,在这方面我是乐观的——要不他出现,要不就算数,我的星座说得很对:我真的在本月遇见一个与众不同的男朋友,并且将会有极美好的发展。

  千金小姐

  我认识黛茜很久了。

  因为她家里有钱,我家里穷,因此我们只维持朋友关系而不是其他。

  我陪她去看「大亨小传」。

  看到戏中的黛茜对盖士比说:「……因为,因为富家千金是不嫁穷小子的!」

  我顿时悲从中来,转头跟她说:「你们有钱人都是没心肝的!」

  她被我骂得莫名其妙,因此非常生气。

  实际上黛茜很有情感,她父母为人也好,他们有钱,不是他们的错,我家中清贫,可是从来没愁过衣食,我与黛茜同是大学同学。

  所不同的是她念英国文学,我念理科。

  我常常到她家去,她也常到我家来。我的家很幸福,她的家也幸福。

  只是朋友管朋友,适可而止,我心中很明白,要进一步的话,是绝不可能的。中国人有句四字真言,叫做“齐大非偶”,就因为我数年来未越雷池半步,所以黛茜家人很喜欢我。

  他们心中一定想:「这小子虽然穷一点,人格倒是不坏的。」

  很可能他们不会这么想,也许只是我心中自卑的缘故。

  我也想过要与黛茜疏远,但是她这个人明媚可爱,爽朗活泼,同学之中没有一个不喜爱她的,要跟她疏远不是那么容易的事。

  她没有架子,诚恳、勤奋、乐于助人,为了帮忙同学的功课,时常下了课还留在校园中。黛茜有种高贵的气质,最难得的不是她长得好,而是真正的谦和,归功于她的家教。

  第一年我根本不知道她富有得可耻,我把她请到家中来坐。

  父亲是穷儒,以穷为荣,因为文必穷然后工,当宜兴旧茶壶,图章印石大拍卖的时候,他也很埋怨,穷,可是一刹那就忘了。

  黛茜在我们家吃完饭,仰头看到墙壁上一张石涛的山水复制品,她「咦」地一声。我问:「怎么?!」

  她不好意思的说:「真巧,我家也有一张这样的画,不过大好多。」

  我们面面相觑。

  随后我就在她家看到那幅真迹了,很随和的挂在墙上。他们家住在石澳,非常大的花园洋房,那种尺寸很小的公众花园还不如他们家的。

  黛茜的父亲开造船厂。

  不过她并没有被宠坏。

  那日以后我心中就警惕起来,牢记着人家的家势非同小可,虽然我不是那种斤斤计较别人说些什么的人,可是必要的嫌疑是要避的。

  我们这一群人对黛茜的环境是很羡慕的,但却有意无意间对她歧视起来。

  常常说:「你懂得什么,你知道什么叫苦处?」

  黛茜反驳:「我是不懂,可是你们呢?你们又懂得多少?你们又经过什么苦难?真是鸡蛋里挑骨头!」

  我们被她说得笑起来,自觉对她真是有欠公允。

  是呀,我们也没逃过难,凭什么说她呢?黛茜家中有钱,根本不是她的错,与他人无尤。

  我有时邀她跳舞,说道:「黛茜,如果你只是小家碧玉的话,我们之间就不只这样,我会疯狂追求你。」

  「胡说!」她说:「你根本不想追求我,那不过是你的籍口。」

  「嘿!我的籍口!」我讪讪的说。

  黛茜取笑我:「你跟那些有苦衷的女孩子一样,籍口多,其实是太过自爱,你不肯牺牲自尊心。」

  我说:「金钱是太重要因素。」

  「那自然是要紧的,」黛茜白我一眼,「我们总得吃饭,吃用之后有馀,便不应多计较,我承认我家比你家富有,但是你家也不赖,并不是一家八口一张床,家中全是大学生,令尊对赚钱不感兴趣,他清高飘逸。」黛茜如是说。

  母亲说:「你跟犀家那位小姐来往得很密?」

  「不是,」我否认,「同学而已。」

  「犀家是香港望族,家中发财有好几代了。」母亲说。

  「是呀,因此黛茜没有暴发户味道。」我说.

  母亲用手撑着下巴:「我很喜欢黛茜,可惜她家中太有钱。」

  「可不是!」说到我心坎里去。

  真没想到有钱反而成了障碍。

  「谁在乎他们的钱呢?」我说:「我们也有饭吃,可是将来人家悠悠的嘴巴,很难堵得住,会替我的生活带来很多不快,我这个人顶自私,顶会为自己设想,所以不想追求她。」

  「可是犀家可以帮你做事业。」妈妈说。

  「妈妈,创业发财完全靠一个人的性格与毅力,老子有钱都未必有用,别说是岳父。我要是有那个兴趣,自然可以白手兴家,否则我乐得自由自在做小职员。一个人得到一些,必然失去一些,每样事都要付出代价,各人的志向是不一样的,妈妈,我一辈子也发不了财。」

  「既然发不了财,就不必与犀家发生关系。」妈妈说。

  我笑,「妈妈真势利,如果我爱上了黛茜,又怎么说法?」

  「你爱上她没有?」

  「很难说,现代青年的感情是可以控制的,」我笑,「一切符合科学。」

  「你当心日久生情,失去控制。」母亲作结论。

  我哈哈的笑,心中有点苦涩。

  这样的感情,一直继续到第三年级,才有一个很大的转变。

  黛茜的表哥从苏黎世回来了。

  他是脑科医生,长得像电影明星,脸上带一种贵族的、冷峻的、书卷气的味道,他整个人无瑕可击。

  黛茜对我说:「他们都说我与表哥是一对。」太坦白了。

  我反对,「才不是!」

  「为什么不是?」黛茜诧异问。

  「他是冷型的,你是暖性的。」我分辩。

  「是吗?」黛茜像是存心跟我斗嘴,「难道他到冬季要多穿几件衣服不成?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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