满庭芳小说 > 不要放弃春天
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
白天 黑夜

第 18 页

 

  她们失望之後,叽叽呱呱又开始说笑。

  也有伴与她们同来,我暗暗地注意:是那种娘娘腔的男人,身上女性荷尔蒙比她们还多,走步路扭得厉害,说起话来,翘起兰花指。

  表组问我,"看什么?"

  " 怎麽那麽多老女人?" 我讶异的问。

  " 老?乱讲,"表姐抿嘴笑," 这里除了我,谁肯认老?"

  " 明明都是中年妇人了。"

  表姐笑。" 那边的陈小姐,我十八岁时,她认廿四,如今我卅四,你可别问她几岁,她不会答你。那边是林小姐,别瞧她打扮得那么劲,足足四十有馀,男朋友去算命,一并把她的生肖算出来,她就把那张算命记录上有关她生辰的一句句都用剪刀挖空,她自己的那张单张上,连她弟弟的生肖也剪下来,不叫人知道。"

  " 可是她看上去也就是四十岁的人呀!" 我讶异。

  "她只求瞒自己。" 表姐说," 你说到一个老字,她扑过来扼死你。"

  "不会吧?"

  "怎麽不会," 表姐吐吐舌头," 我有次与她闲谈,说到‘咱们也是中年人了',她的目光放毒,几乎没用血滴子取我首级。"

  " 她丈夫是谁?"

  " 坏就坏在没丈夫,只有男朋友,所以她不敢坦然认老。"

  " 现在还流行同居吗?" 我诧异。

  "不知道,也许条件谈不拢。"

  " 那边那个大面孔女人又是谁?"

  " 那个微不足道,那是别人带来一个十三点兮兮的开心果。"

  我看她。

  她整个人彷佛软若无骨,一迳向左边的男士靠过去,咭咭的笑,一双眼珠子乱转,简直要掉出来似。

  左边的男人吃不消,在她的腰眼点一点,她赶紧往後缩,笑得花枝乱颤,又往右边的那位男人靠过去,那一位也如法泡制,乱摸一气,她又大笑。

  "这干嘛?发花痴?" 也已没有资格做花了。

  表姐叹息," 惨绝人寰。"

  " 你少同情她,人家还必然自命风流呢!" 我笑。

  表姐摇摇头," 喝得差不多了。"

  " 表姐带我出来开洋荤,见识见识。" 我说。

  表姐夫说," 理他呢,咱们跳舞去。"

  他们又去了。

  我静静啜我的香槟酒。

  还是没有美女,我看着手表,已经十一点,不会再有人到了。

  有一个脸带幽怨状的女人坐过来,穿条白裙子,猛地一瞧,还以为京戏里小旦跑下来了,面孔红是红白是白,髹得密不透风,十层八层的粉糊在皮肤上,并不是不好看,而且有种冷飕飕的恐怖感。

  黑夜里走路碰见这样的一个浓妆女人,还以为哪家殡仪馆走脱了大殓的死人。

  我呆呆的看看她。

  她缓缓叹口气说,"很多人这样看我----我真的那么美吗?"

  我不相信这是人嘴巴里说出来的话,赶紧侧了侧头暗暗叫苦,这位女士误会了,她以为有观众便是美人,岂不知木乃伊走马路一样围观者如堵。

  我连忙取起酒杯避席。

  表姐一回来,我怪叫问," 那女人是哪一国来的?"

  " 她呀,她是城里一等一薄命的红颜,你别叫她抓住,她这个人有呻无类,逢人诉苦,她自己嘴巴乱说自己私事是可以的,要是你说她一两句,立刻反面成仇,你当心点。"

  " 诉些什么苦?"

  "喏,像她爱帮朋友,朋友反害她啦,前两任丈夫跟现在的男友如何刻薄她啦,人长得美没用啦,人善遭人欺啦……"

  我立时三刻笑,娱乐性这麽丰富。

  我看表姐一眼。她怎么同这些人泡。

  我说,"我想我要走了,闷死人。"

  " 这里有这里的好玩。" 她向我瞅一眼。

  " 你不怕人家在背後也这么说你?"

  表姐顽皮地向我仰一仰下巴,撇一撇嘴," 怕什麽!我有丈夫,她们没有。"

  我笑。

  有丈夫不稀奇,丈夫是个人才就不容易,表姐夫就是社会公认的人才。

  虽然如此,表姐付出的心血也是钜大的。虽不会打算盘,当然认为娶了她日子与精神都会更愉快才娶她。

  世事原是很悲哀的。

  我拉拉衣襟离开现场。

  出到门外发觉肚子饿。

  适才的菜式奇劣, 一盘浆糊汤一块铁板似的牛排,实在吃不消。

  我闻到一阵香味。

  原来附近有小食档,大喜过望,身不由主的走过去,—见有空位,便一屁股坐下来。

  我叫了猪红粥,见有牛利酥,不甘示弱,再添两件,据案大嚼起来。

  露天小食档的老板恁地好情趣,在就近处挂著一只小无线电,在播放情歌。

  我悠然,总算离开一班庸脂俗粉,欲海怨妇。

  刚想结账,抬起头,看到隔壁桌子上坐著一个女郎,全身披挂,穿著露背晚服,在吃猪阳粉,凳子上还放著闪闪生光的银色晚装手袋,幸亏她穿的是短裙,不然还不知道怎么办好呢。

 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。

  她的眼光落在我身上。

  我怕她怪罪,谁知她向我眨眨眼。

  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,廿五六岁,还成熟,但不沧桑。

  不知是谁说的,很多人误会成熟女性是妈妈型女人,不,姐姐型已经够了,比我略大一两岁才有情趣,太老就不必。

  我连她那笔账也一并付过,一共廿六块半。

  她向我道谢。

  我问:"你也从金禧舞会逃出来?"

  " 累死兼夹饿死。" 她说。

  我松一口气,这才像是人说的话。

  "你的伴呢?" 我问。

  她说,"还在里头,你的伴呢?"

  " 我没有带伴。"

  " 很聪明,看到谁挑谁。"

  " 我可没看到你。" 这句并不是调戏话。

  她不出声,眼睛里全是调皮。

  过一会儿她说;"怕是花多眼乱。"

  " 有花吗?"我忍不住刻薄几句,"象以前的工展会,陈列著陈年旧货。"

  "也有出色的,没看见那位古典美人?一袭旗袍多么动人,年纪那麽大还那么可观,真难得。"

  哗女人赞女人,什么样的胸襟。

  我顿时刮目相看。

  "还有什麽出色的人?"

  她侧起头想一想。

  "还有你。" 我说,真的,怎么刚才没看见她。

  她笑笑,不语。

  " 来,去走走,有些儿风。"

  我们踱到海边去,她很大方,并没有扭捏,既然大家都在舞会里憋得慌,不如出来走走。

  "一会儿你还得回去?"我问。

  "嗯,你呢?"

  "我不回去了,但我可以送你。"

  她点点头。

  "告诉我关於你自己。" 我说。

  她笑笑,"乏善可陈。"

  " 你同朋友来?"

  "不,同未婚夫。"

  "啊?谁?"我心中有一股莫名的失望。

  "丹尼斯周。"

  他,我心想。可以算是现在人称的「公子」,家里头有几个钱。我打量她几眼,这么清秀的女孩子,也拜倒钱眼底下。

  我随即笑自己。不解酸葡萄,有钱也不一定有罪。

  " 什麽时候结婚?"

  "不知道。" 她很坦白。

  "怎么会?" 我讶异。

  " 要等老人家点头。"

  我就不言语了。没有不要付出代价的事,嫁人富家的过程是很复杂的,即使成功也不一定满载而归,有人嫁了七八年,赔了夫人又折兵,结果知难而退,什麽也捞不到。

  她象是知道我在想什麽,轻轻说," 总要博一搏。"

  太好强好胜了。

  "我没有什麽损失,原是他公司里的职员。"

  " 哦。"

  她尴尬,"不会看我不起吧!"

  我只是诧异她对我这麽坦白。

  " 我也常受良知责备,今天实在憋不住,见到一个外表可靠的陌生人就倾吐心事。"

  "可以不说就不要说话,这个世界真细小,小心又狡猾,难保不一下子传到当事人的耳朵里去。"

  "是。"

  我微笑。

  码头的风很凉,黑衣被吹往身後,她美丽的身段一览无遗。

  真可惜。

  已经决定做金丝雀了。

  但说不定也是她的最佳出路,倘若没有太大的天份,早早嫁人未尝不是理想的归宿。

  人各有志。

  她说:"他家人不喜欢我呢!"

  " 他们喜欢谁?"

  " 至少要有名气,歌星明星都可以。"

  一般暴发户都时尚这样,风气使然。

  " 那还不容易,随便参加一个选美会好了,相信你还没有超龄,以你的条件并不困难。"

  她像一个孩子,幼稚得并不讨厌。这类型的女子出来阅历多了,多数变得更可爱爽朗,所以我说可惜。

  我与她在长堤上散步。

  看看表,才十二点,还有一小时才散会。

  我问,"他会不会找你?"

  "不会的。"

  "我看你还是回去的好。"

  怎么不找?他自己用不着,也断然不能叫人拣了便宜去。" 来,我送你回去。"

  她无可奈何。

  我礼貌的送她回现场。

  她走到未婚夫身边,轻轻向我摆摆手。

  我向他颔首。

  真得祝福她,让她如愿以偿。

  我再一次转身离开,到停车场取车子。

  走近车子,只见车内有人。我吓一跳,退后两步,看清楚车牌。

 

上一章 下一章
返回书页 返回目录 下载本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