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不不,”我嚷,“我不认识这种人,我一生洁白如雪,没有一点斑点,我是个十全十美的人,我是处男,我朋友爱我,我老板不能没有我,我父母赞我是孝子,我──”
“你还没得道成仙?”女郎大笑,“你这可爱的小白免。”
“我心中只有爱,没有根,我爱这个世界,我宽恕一切不如我的人,我……”
“祖,你醉了。”
我连子君都不恨,如果我现在看见她!我祝贺她新年快乐,我一定会。
“我不是祖。”
“你想做谁?”
“我活得不耐烦了,我希望我会倒毙路上。”
“谁有这样天大的福气?我都盼望了十年了,可是看样子我会活到八十岁,多痛苦。”
“你这么美,有什么痛苦?”
“美?我并不美,况且就算再美的人,也一般有烦恼。”她说话还很清醒。
车子停下来,我一抬头,看到“极乐大厦”四个字,金碧辉煌。
我跟着女郎进去。
她很高,穿着九公分细高跟鞋,腿又长又美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你醉了,祖,连我的名字都忘了?”她扶着我。
“你是谁?”我大着舌头问。
“我是你的妻子!”
“什么?”我哈哈大笑,“这种玩笑都开得?我还没有结婚呢!”我指着她说。
“是,”她有很好的耐心,“是,你是纯洁的。”
“你把我带到这种肮脏的地方来干什么,这里面的男女关系一塌糊涂。”
她按铃,有人开了门,音乐声轰然传出来,震耳欲聋。
我随她进去,很多人跟我们招呼。
她辽给我酒,我拒绝再喝。
她温柔的问:“要不要橘子水?”
我与她站在露台上,她给我喝新鲜橘子水。
我彷佛有点清醒,我吟道:“如此星辰非昨夜,为谁风露立中宵。”
她笑。
“我不喜欢这里。”
“祖,你的脾气不改,还是喜欢静一点的地方是不是?”
“我不是祖。”我很严肃的说。
“来来来,我们走,我们回家去。”
“你的家还是我的家?”
“都离了婚了,无所谓谁的家,咱们还是朋友哪!”
“别这样,”我说:“别这样,我很清醒,我从来没有结过婚,我自然也没有离过婚,我心里只有子君一个人。”
她叹口气,眨眨眼,“不跳只舞?”
“你如果是我的妻子,就该知道,我不会跳舞。”我指着她鼻子说。
她张嘴咬住我的手指。
我说:“走吧。”
“除夕夜,祖,开心点。”她说。
我摇摇头,“我这辈子,实在很难开心了。”
她指指人群中,“看到那个穿白西装的男人没有?”
“这里有一百个男人穿看白西装。”我说。
“那个天然卷发的。”她说。
是有一个那样的男人,高高大大,正在扭得起劲。
“他是谁?”我问。
“我前任男友。”
“呵,是吗,是他不要你,还是你甩了他?”
“他丢掉我。”
我诧异的说:“有这种事?”我打量她,“不要紧,”我说老实话,“他配不起你。”
“我也这么认为。”她点点头。
“那还看他作什么?”我问她。
“我远怀念他。”她沮丧的说。
“你喝醉了,这种男人三毛子一打,当你找到更好的时候,你就不会怀念他!你会想:我从前怎么会为这样的人倾心?太不可置信了。”
“我想是,一切都是比较性的。”她有点宽慰。
但是我到什么地方去找一个比子君更好的女孩子?
我很同情这个女郎,“来,到我家去。”
我与她走出极乐大厦。
我上了她的车子。
我摸摸口袋,幸亏有带销匙。
我同她说:“你放心,我是好人。”
“对,我知道,你是纯洁的小白兔。”
我的酒醒了一半,看看腕表,刚刚子夜十二点。
我说:“我该吻你,新年快乐。”
她大方的与我接吻,“新年快乐。”
我说:“这是我最不快乐的一个新年。”
“别这么说,至少有我陪你。”
我很少把朋友带回家去,请客容易送客难,这是不变的条例,王老五应当遵守。
我看仔细了身边的女子,她是个美女,而且美得细致,不像是一塌糊涂的女郎,但是她今夜的确一塌糊涂。
我用锁匙开了门。
“祖。”她唤我。
“什么?”
“我喝了很多。”
“静坐一会儿,给你二工冰水,总可以了吧!”
“我肚子饿。”
“我会做煎蛋,抑或你喜欢吃面?”
“你那女朋友是怎么离开你的?”她讶异。
“看,你爱上一个人,不是为了那个人会做煎蛋。”
“那倒是,”她说:“但你长得一表人才,看样子经济情况也很好,唉。”她很同情我。
“你休息一会儿,”我说:“别客气,请坐。”
我开了音乐,到厨房去取冰水。
出来时,她已在沙发上熟睡。
我替她脱了鞋子,取出一条毡子,盖在她身上。
她运气好,我不是色狼,女人,要多少有多少,何必乘人之危,千古伤心人不止我一个。
我高声叫了几声子君,便倒在床上睡觉。
半夜听见饮泣声音,惊醒,才想起客厅躺看个不速之客,萍水相逢的艳女郎。
我起身去看她,她埋头苦睡,是在梦中饮位。
可怜的女人,天下为情所苦的人何其多,太不值得,但身不由己,不能自拔。
天色已经朦朦亮,我关了音乐,回房间,埋头再睡。
一闭眼就看见子君,当年我们怎么欢愉,走遍了情侣该去的地方,我以一种虔诚的态度来对待她……但终于我们走完了缘份。
多年后会不会想起她?心中仍然牵动?
思念也是种享受,当那个人真的在心头无影无踪的时候,才茫然若失呢。
我非常的难过,终于眼睛疲倦、酸涩,再度睡去。
醒来的时候,红日当头。
我不是想不起昨晚之事,而是我认为那女郎应该走了。晚上是晚上,白天是白天,除夕已过,昨天的女郎应该消失。
因此我没有急急要起来。
我开了无线电,听新闻报告,隔壁人家麻雀搓得震天价响。我叹口气,什么都没有变,妈的,看样子我真能活到一千岁,变成一只千年老乌龟。
我自床上起来,头痛、心跳,到处找亚斯匹灵。
她果然已经走了。
什么都没留下来,毡子摺画得整整齐齐的。
我失望。女神,女神,都是寂寞人,为什么不陪我过新年?我一个人又该做什么才好?
心情是很矛盾的,一方面又怕她不是个好女人,烂塌场的,高兴到哪里就睡到哪里。
我淋浴,刮胡子,着完报章杂志,屋子里静出鸟来,今天连钟点女工都放假不来,我能做什么?静得实在没事做,只好又往床上”倒。
现在倒希望小林小王他们来闹一闹。
但这班死鬼现在好梦方甜吧,电话铃响都不响。
我用只枕头压住面孔,“于君!子君!”我大声呼唤!免得抑郁至窒息。
空气里几乎产生回音。
我痛苦地大声喘息。
正在这个时候,门铃响了。
我不理,门铃再响,我还是不理。
但是那个人不肯放弃,接了又按,按了又按。
我没奈何,起身去开门,门外站着的是昨夜那个女郎。
“你!”我说。
她换过衣服,穿毛衣与牛仔裤,手中拖着一大袋食物。
“你!”我说。
她头发还是湿的,分明是返家梳洗来。
“早,梁家康,”她说。
她总算得知我的真姓名。
她熟络的放下食物蔬果。
“睡得还好吗?”
我有丝意外的惊喜,像是着新获得个好朋友似的,“睡得不好。”我说:“怎么会好?”
“我听得你整夜唤‘子君’。”她拾起一个苹果给我。
我咬一口,“而你哭了。”
“是吗?”她毫不惊奇,“我最近天天哭。”
“振作一下,新年了。”
她笑一笑。白天她仍然是美丽的。
她在厨房切切弄弄,很快煮下一锅罗宋汤。我在一角看着她,有种温馨感。以前子君也喜欢这样在我厨房内发挥天才。
“来,”我说:“告诉我这个不再清白的人,你叫什么名字。”
她笑:“你不再做小白免了吗?”
“少挖苦我,你是我的妻子,要同我同甘共苦。”
她还是笑。“送给你,只怕你不敢要。”
“怎么产生这样的自卑感?”
“是真的。”她耸耸肩,“不要说这个了。”
“来看望我?!”
“嗯,因为寂寞。本想给你留个艳遇的印象,惊鸿一瞥,后来想想,算了,回来煮一锅汤大家吃了是正经。”
“像你这样好好的一个女孩子,怎么会搞到这种地步?”我开玩笑的说。
“你仍想知我的名字?”
“当然。”
“我叫明媚,孙明媚。”
“美丽的名字。”
“昨夜醉酒,拿你开玩笑,不好意思。”她说。
我伸手与她握一握手。
“仍怀念子君?”
我心牵动,发疼,伤口又马上裂开,流血。我受尽折磨。这个伤口一天破裂三千多次。
我实在受不了。
“不要再说了,这么美丽的一天,”我懒洋洋伸伸手臂,“让我们想想有什么节目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