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呆呆的坐下。
不相干的人会以为她爱上了墙上高更的“红色圣母”,但不,她目中无画,心中无画。
我知道,因为前一阵子,我也跟她一样,心像是被挖空了似,双足如踏在云中,不想吃不想睡,双目发涩,口中发苦,心中发酸。
可怜的女孩,患上失恋症。
为什么总有些人要令别人失恋?是谁先有意?是谁先薄幸?是什么人的错?
真是伤心。
她傻傻的,笔直的坐着,像是要化为一尊石像,动都没有动过,身上的衣服仍然很单薄,她已经忘记要换季这回事。这个倒霉的女孩。
我如何安慰她?当别人安慰我的时候、我也不想听。
失恋的人,只好由他自生自灭,该痊愈的自然会好,该溺毙的自然会死。
我闭上眼睛,不忍再看向她。
忽然有一个活泼泼的声音说:“姐姐,你真在这里!”
我睁开眼睛,是一个跟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孩子,稍微年轻一点,短发,穿巴黎这一季最新的服装,蹲在她姐姐身边。
“值得吗?姐姐,值得吗?”她摇姐姐的肩膀。
“连你都来了。”她姐姐麻木的说。
她妹妹说:“姐姐,每个人都要赶来巴黎了,你真是,累得大家鸡飞狗走的,干嘛呢?”
她说:“你们真讨厌,让我静一静都不可以吗?”
“不放心你,姐姐,我们爱你,真待你一个人孤零零流落异乡的时候,你才知道苦呢!”
她沉默,她的沉默是苦果。
“你瘦得像个痨病表。”妹妹脱下一件外衣,罩在她身上,“也不怕冷,才十多度。”
“今天下午走。”妹妹说。
“我不想再见他。”
“你心中无他,就永远见不到他,心中有他,他在千里之外,你一样看到他。”妹妹说。
她并没有表情,自顾自看看双手。
“还是想不开?”妹妹说:“为什么挑巴黎?一个花团锦簇的城市,跟你此刻的心境不配合,你应选萧杀的黑森林,或是古旧的伦敦……什么地方都好,除了巴黎。”妹妹年轻,叽叽呱呱活泼泼说一大堆话。
整个美术馆忽然热闹起来。
我微笑。世上最可爱的便是快乐的女孩子。
忽然妹妹问:“那是谁?”
啊,她们发现我了,我的心轻轻一跳,咦,我的心居然恢复跳动了,好奇怪,连自己都觉得意外。
但是她随即茫然的答:“什么人?”
“那个一直坐在我们前面的人……他……”妹妹的声音低下去,一定是在谈论我。
“不知道。”她说:“公众地方,谁都可以来。”
她没有心思注意到我,这是可以理解的。
妹妹又说:“你带我逛逛巴黎可好?你最熟这里,这次妈妈叫我捉你回家,连带提携我有这个旅游花都的机会,老姐,多谢你。”
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,这小家伙真好玩。
“我要你为我拍许多许多照片,姐姐,回去拿给同学着,来,快陪我出去逛逛,别坐在这里发呆。”
她高声说了这么久,管理员终于忍不住,过来干涉,在她面前踱步。
“干嘛?”妹妹问:“干嘛瞪看我瞧?”
“不准喧哗。”姐姐说。
“我们走吧!”她干脆拉起姐姐,“反正这裹不欢迎我们,我们到百货公司及精品店去,我看中双黑色漆皮的靴子,才一千多法郎,姐,你要支持──”她一阵风似的把姐姐带走。
正常的女孩到了巴黎,这是正常的反应。
听到爸妈的声音,恍如隔世。
妈妈悲喜交集:“大儿!你到了哪里?大儿!”
“我在巴黎,”我说:“妈妈,我很好,你们好吗?”
爸爸抢着说:“你妈挂心死了,你离开家已经一个多月,我们只收过一封信,大儿,你几时回来?难道在爸妈身边反而得不到安慰?爸妈真惭愧呢!”
我感到羞愧,长了廿多岁,不但不能替父母分忧,反而害他们担心,这算什么呢?
“我快回来了。”我冲口而出。
“如果你要在外头散心,我们也不怪你,不过常常打个电话回来,好不好?”
“好。”我低下了头。
妈妈问;“钱够用吗?”
我哽咽,“够,妈妈,别为我担惊受怕。”
“你这孩子!”妈妈责怪我。
爸爸连忙说:“别责备他,他心情不好。”
“爸爸,我月底之前一定回来。”
“好,记得爸妈总是支持你的。”爸爸说。
我挂上电话,心中有另一种绞痛,我太自我中心,把自己看得太着,太不懂好歹,我有什么理由让父母痛心?叫他们失眠?
我抬起头,阳光这么美,天空这么晴朗,世上有上千上万的人正受战争及饥荒的折磨,我身体健康!无病无疾,父母健在,生活丰裕,我有什么资格天天愁眉苦脸,夜夜呻吟?
要振作起来,要振作起来,要振作起来,不要再找籍口纵容自己。
我抬起头,走出电报局。
我深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,仍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,但到底已经渡过难关,我已答应父母尽快返家,到时在家出现的人,必须是个无忧无虑的人,不能再沉迷在个人世界里。
我张开嘴,试吹一记口哨,口哨声居然嘹亮明快,我痊愈了吗?我继续吹下去,吹完一首曲子。
用脚踢起一块石子,我微笑,笑中充满苦涩,但是我原谅自己,情关难逃。
我买了束花带回族馆,交给老板娘。
老板娘嘀咕,“男孩子到底是男孩子,说失恋失恋,还不是一下子就好了,吹口哨,买鲜花,不知道又看上了哪家的女孩子,生理心理构造都不一样,换了是女孩子,早就伤心死了。”
她自言自语的走开去。
我心中一动,女孩子,那个女孩子,那个可怜的女孩子,不知道她会不会恢复过来,当其时这么痛不欲生的大事,严着的事,待过后都是一笑空的闲事而已,但人的情感是多么脆弱,当时的琐事已经叫我们经受不起。
我躺在会客室的沙发上,回忆到我恋爱时的乐趣,如何她一个笑一个转身都可以令我雀跃,她占据了我整个心,我帮助她做功课,为她筹备生日舞会,每年到我们第一次约会的日子,我都会准备一件标致的礼物,只希望她说声“喜欢”。
我尽心尽意的为她,巴不得廿四小时都与她在一起,以致荒废工作,引起爸妈诸多不满。他们从来没有喜欢过她,说她小家子气,无法沟通,她为我也处处忍耐,使我成为磨心,两边赔不是。
十年了,她终于长大,离我而去,她跟我说,与我在一起那么多年,她从未真正开怀,一直是个赔小心的丫环;侍候看老爷奶奶的面色做人,她都为这个衰老了,不能一辈子甘心服侍我们一家,故此她要振翅高飞。
她要做一个独立的人,叫人春得起的人,她说只好辜负我的心意,如果可能的话,她愿意赔偿我。
赔偿我!我的时间心血与金钱,我顿时冷笑,她以为她可以赔偿我!
但她不顾一切,离我而去,现在气平了,想想仔细,她又何尝欠我什么,在整个过程中,我岂是白白牺牲一切?她岂不是也放了十年下去?而且在这十年当,我在她身上得到的快乐,又不是笔墨所能形容的。
我应大方的说一句:算了。
我长叹一声;这是最后的叹息声。
放在茶几上的花正暗自吐着芬芳,我心定下来。
第二天我到航空公司去讨飞机票,然后最后一次去美术馆,我站在那张“荷花池”前一刻,便离开。
在美术馆门口碰到那个女孩子。她一个人,妹妹并没有与她同在。
她身上换过了新装,簇新绣花毛衣,软皮制牛仔裤,一双小靴子,略加打扮,更显得秀丽可人。这个漂亮年轻的女孩子,何必担心没有伴侣?
[最后修改时间:2002年1月22日 14:50]
尾巴掉了
作者:细细 发表时间:2002年1月22日 19:38 来自IP:202.103.31.6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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路人受吸引纷纷称过头来看向她,她面色绷得很严,嘴唇紧紧闭著,当然有心事的人难以展颜。
我离开美术馆,她进去,我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,她亦不认识我。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。
不久我便登上飞机往家奔去。.
我瞌上眼养神,心中盘算看到父母,该说什么话,又猛地发觉,在巴黎近两个月,一件礼物都未曾带回家,多麽离谱。
忽然之间,座位後面传来叽叽呱呱的说话声与笑声,好不熟悉,我一转过头去,看到她
们姊妹俩,心中的惊喜是说不尽的,多巧,我们竟是同机。
她也浪子回头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