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要脸。”我说:“改天你别有事求我。”
小李子笑。
我一夜不得好睡,整夜做梦看到郭建华,脸上包一块白布,面目模糊,不肯接受我的采访。
白天醒了,我回社里把照片冲印出来。稍迟叫车子赶往石澳。
那傻蛋小张来开门,破粗布裤,光着膀子,一头一脑的汗,双手是泥。他是一个壮健精神的家伙。
“嗨,你来了。”他说。
“是,郭建华呢?”
“告诉你他不会在。我在整理花圃,要不要来看看?”
“好。”我跟去。
“看这些洋水仙。”他骄傲地。
“哗。”我说。
地蹲下来,这里弄弄,那里动动,一副专家相。
“郭建华喜欢花?”我问:“他叫你种的?”
“嗯。”
“你是管家兼园丁?”我笑,“还兼什么?”
“洗刷泳池,”他笑,“开车,打扫地方,有时还煮菜招待客人。”
“啊!原来郭这么倚赖你,他自己做什么?”
小张耸耸肩,“拍戏。”
“他是个好演员?”我问。
“大概是。”小张看着我,擦一擦鼻子,“阿施!你大概不是本地人?”
“谁说不是?”我反问。
“你拿什么护照?”
“英国护照。”我说。
“自英国回来多久?”他问。
“七个月。”
“在城市杂志服务多久?”
“五个月。”
“所以,充其量你是个游客。”
“为什么?”我不服气,“为什么?”
“你连郭建华都不认识。”他说。
“我见到他自然会认识他,”我说:“一个明星当然有明星的样子,不是说着玩的。”
“啊,”小张笑,拍掉手上的泥,“到屋子里来坐,别老晒着。”
“谢谢你。”我跟他走。
“你多少岁了?”
“廿一岁。为什么?”
“我简直不能相信天下有你这么天真的人。”他笑。
我说:“别取笑我,我知道我是迟钝一点,但是不久将来,我也会受环境污染,变成一个锋芒毕露的聪明人,然后再变成大智若愚的险恶人。”
他吐吐舌头,“了不起。”
“小张,别瞧不起我。”我笑。
一进客厅,我眼睛一亮,布置得真是雅朴,一套美国殖民地时期的桃木家具,水晶与银子的装饰,舒服大方名贵。我在灰色的沙发里一躺,叹息一声。
“喝什么?”他问。
“矿泉水。”我说:“加冰,加一片柠檬。”
“真会享受。”他进去了。
我拿起相机,麡滞珮钟拍照。
小张拿着矿泉水与啤酒出来。“嗳嗳,你别拍照,这里不准拍照。”
我拿起水杯喝一口。“你别这么赤胆忠心的好不好?肉麻死了。”我看看水杯,“哗,这杯子都是水晶雕花的。”
小张凝视我,忽然笑了,“你简直是个小泼皮,念的是什么科?新闻系?”
“有什么用?做明星才好呢!看,住这么豪华的房子,泡那么多的妞,就凭这么个混混。”我摆摆手。
“你为什庆叫郭建华‘混混’?”小张不服气。
“他不是吗?”我反问:“连访问都不肯接受,那么多人爱戴他,要看有关他的报导,他却对群众不负责任,有什么用?不是好汉。”
小张沉思。
“喂,你想什么?”我问。
“你说的话。”他说。
我说:“你快把他揪出来吧!”
小张摇摇头。
“怕他辞掉你?别那么没骨气。”我说:“别怕。”
“其实他也是一个普通人,没什么好写的。”小张说。
“他成了众人的偶像,这不简单吧?”我说:“当然可以为。”
小张笑笑。“各人的机缘不同。”
我喝一大口水。“谁说不是?像我,大太阳的东奔西走,看别人的眼睛、鼻子,多痛苦,我也是人呀!”
“是,不但是人,而且是头等样的人。”小张笑,“小姐,别在那里吹苦水了。”
“郭建华几时回来?”
“不知道。”
“他长年累月不回家,我真交不了差。”我失望。
“这篇访问对你很重要?”他问。
“上头交下来的,办不好,要充军,刺配北大荒。”
“在哪里刺金字?”小张笑,“额角?除颊?有没有预先剌好字样,留空……州?”
“哟,真能说会道的。”我没面子。
“就你一个人会看水浒?”他笑。
“我说小张呀,你这人倒是很有趣,”我也笑,“如果郭建华有你一半可爱,访问他就不会痛苦了。”
“你根本没见过他,你怎么知道他人好不好?你连他面长面短都不清楚。”
“我白知道.他是一个娘娘腔,苍白漂亮的男人,感情脆弱、自尊中夹带自卑……”
小张掩嘴笑。
“笑你的屁!”我说:“我要走了。”
“施,你说话好不粗俗。来,我送你出去。”他站起来。
“我要回社里交底片。”我站起来。
“你知道吗?谁也没在这里拍过照。”
“啊?”我说:“对我青睐有加?这怎么敢当呢?”我笑,“我岂不是受宠若惊?哈哈哈!”
小张瞪着我。“做你男朋友那个人,真是倒霉。”
“哦,”我说:“我跟男朋友说话的语气,不是这样的,请你放心,谢谢你让我拍照,我虽然没见到郭建华本人,但也交得了差。”
“你打算怎么写?”他有兴趣的问。
“哦,很简单,”我用手打演一摆手势,“头条是:神秘人物郭建华──”
“很好。”
“他与美国人的合作怎么了?”我问。
“来,我请你吃茶,慢慢告诉你。”
“如果这是你的家,那多好,我们就可以在这里慢慢谈。”我说:“但是我们不要沾郭建华的光,不要去睬他,好不好?”
小张笑,很赞许。“对,到市区我家去。”
“你有家?”我问。
“嗳,你少看不起人,”他拍拍我肩膀,“施,咱们是老友记是不是?”
“当然。”
他把我送回市区,我把底片交菲林房,然后到他家去。小张开一部本田雅廓,但是开得很潇洒,他在市区的家居然是一层稀见的旧楼,我觉得他真是幸运,租得到这种房子。
一打开高高的大门,进去是木板地,酸枝与云石家愀,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,这么美丽的家,小张真跟郭建华一样的会享受,看来他这份管家薪水还真不赖。
客厅四角摆着奇花异草,颜色调和。
我叹气,“我住得太破了。”我可怜与同清自己。
“别这么说好不好?”他笑。
“这房子什庆时候拆?”我问。
“别愁,你少幸灾乐祸,好久也不拆呢!地产主人因打官司动不了这块地皮。”
我坐在一张真皮s型爱情椅上。好了,我该开始工作了。
小张递给我一杯矿泉水,开始说给我听:“美国人愿意的,但是欧美版权归他们,东南亚版权归郭。郭不过想赚点钱──我觉得郭建华拒绝访问是因为一般人以为他想扬名国际影坛,实在不敢如此抱负。”
“他是个怪人,是不是?”我问。
“并不是,他平易近人,当然,每个人在社会上都有敌人,有时候为了保护自己不要吃亏也得罪不少人,你们城市杂志接过郭的律师信。”
“是吗?我竟不知道,”我吃惊,“为了什么中。”
“一年前,你们有不负责的报导暗示郭建华吸毒,乱搞男女关系。你不觉得郭的拒绝是有道理的吗?”
我的心沉下去。
“所以他们派我来。”我气愤的说:“是因为其他的人心虚,根本不敢来。小小的一间杂志社也搞人事倾轧。做好这件事,我少不免遭人忌,做不好,责任在我身上,向老板交待一声,叫我卷铺盖。”
“女孩子最好嫁人。”小张说:“社会上的痛苦最好由男人坦当。”
“可惜大男人少。”我叹口气,“我这篇访问还是要交出去的。”
“打算辞职?”小张问。
“啊,小张,你没听说过吗?到处乌鸦一样黑。”我笑,“我还得做下去。”
“你的性格很坚强。”小张称赞我,“我很欣赏你。”
我用力屈了屈手臂,显示我的肌肉,“强壮?当然。”我大笑起来,合上笔记本子。“本来我是做经济版的,专门跑立法局、股票行、期货行、律师楼,没想到有这次奇遇。”
“你想不想见郭建华?”他凝视我。
“想!”我大喜过望。
“真的想?”小张问:“你仿佛对他有偏见。”
“我想到经济学家的‘气球原则’。”我说:“一只载人昀气球升空、遇难,必须减重,当然是把最废物的那些人先丢下来,总不能扔机械师与医生吧?当然先扔电影明星与足球明星。我有什么偏见。”
他迟疑很久,不答。
“或者我们普通人妒忌电影明星,”我笑笑,“一般人对于从事表演专业的明星有种复杂的情感,像郭建华,他生活上碰到的不愉快一定更多。”
小张不出声。
“你能令我见他一次吗?我不会问损害他的问题。”我说:“请你安排我见他。”
“他或许不信任记者。”
我问:“你信任我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