满庭芳小说 > 阿细之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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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去接她的时候,她站在家门外的巷口,黄昏。她家那条巷子密密的是桂花树,她人站在那里,很准时,一派外国作风,一身白衣,裤子是束脚管的,益发像个古代的女奴打扮,是她自己思想的奴隶。她并没有笑,我替她开了车门,她坐在我身边。我看她一眼,她也看看我。

  我问:“我们今天去吃川菜好不好?”

  她简单的说好。

  我看她的手,她的手握着一只精致的皮包,手相当的大,手指甲上没有搽任何东西。她是个倔强的人,毫无疑问。

  我问她:“打算在台北耽多久?”

  “不走了。”她说。

  “呵。”我说,我希望她走,走得远远的,那么我身边便少了一个诱惑。

  “平常做些什么?”我问。

  “不做什么?”她说:“看武侠小说。”

  她忽然笑了,展起颜来,像个小孩子,眼睛又大又圆又别,这么美的一个女孩子。

  “你几岁?”我忍不住问。

  “我不回答。”她说。

  “我一问就问出来了。”我说:“我去问你三姐,去问你的朋友,去问──”

  “你不会的,你是一个有太太的人,你而且是一个好丈夫,你不会忙着去追究另外一个女人的年龄。”

  “怎么见得我是好丈夫?”我忽然之间非常的惭愧,“好丈夫怎么会背着妻子跟人家私会?”

  “那并不影响好丈夫的成份,”她说:“一个男人可以娶十个老婆,只要那十个老婆都认为生活满意,那就是个好丈夫。我的定义非常的简单。”

  “但愿每个人都如你这么想。”我纳罕的说:“我真奇怪,你没有占有欲。”

  “是的,因为我没有恋爱过,爱我的人,我都不爱他们,我爱的人,都不爱我,所以我乐得故作大方。”她笑了。

  “你爱过谁?”

  她问:“譬如说我爱你,你相信吗?”

  我怔住了,我没想到她会这么问。我说:“我们相识才短短的两天不到,你有考虑过吗?才四十八小时不到。”

  “时间不是因素,时间永远不是因素。至少对我来说,不算一回事。”她转过了头,眼睛不看着我。

  我知道她觉得无法与我的语言交通。她的思想我无法接受,我的思想她看起来可能是太俗太俗了。

  我把车停下来,扶朱明冥下车,在灯光下,她的脸说不出的美丽柔和,但是她永远不可能属于我,再美的东西,如果不是我的,又有什么用呢。我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,我不能够高攀她。

  她是一个很得体的女孩子,我的朋友们都十分欣赏她,她似乎什么都可以说上一阵,有一意无意间表示了她的意见,非常坚决的,但是用柔和的口气说出来。

  晚上我送她回去。我把车子朝她家的方向开出去,她并没有反对。须把车停在路边,我看着她,她也看着我,非常的沉默。

  “你在想什么?”我问。

  “我在想,如果我嫁了你,我或者会做一个好妻子。”

  “你说谎,你才不是在想嫁给我。”我说。

  “你们为什么都不相信我?”她扬扬眉毛,声音很平淡,“我是一个很寂寞的女人,台北是一个很大的城市,我没有男朋友。这种时间空间使人容易堕入爱河,你不认为吗?”

  “在什么情形之下不容易爱上一个人?”我问。

  “在上大学的时候,忙碌的功课,忙碌的校外活动,到处是嬉笑的,可以交通的人,宿舍里、校园里、课室里,教授、同学,甚至是收拾房间的工人。来不及的写功课交功课考试升级,抢着看电影过节旅行,哪来的时间看身边有什么可爱的人,生命还没有开始,生命要由我来改革,由我自大学出来慢慢改革。”

  我听着她。

  “所以我失去了他。”她说。

  我抬起了头。我问:“我像他吗?”

  她笑:“不。你不像他。”

  “你为什么选择我?”我问。

  “我喜欢你。”

  “如果我不是出言逗你三姐,你是永远不会注意我这个人的,是不是?”

  她问:“为什么男人都有这么大的自卑感?”

  “你太强了。”

  “我并不是。”她说:“我认为男人会喜欢挑战。”

  “不是在这方面。男人在女人面前永远要做一个强者。”我说:“女永远不会明白,男人往往比女人更需要安全感。我并不骗你。”

  “所以即使是找情妇,你也不会找我。”她说。

  “我连一个太太都养不起,有什么资格养情妇?”我苦笑。

  “我明白了。”她说。

  “你明白了什么?”

  “你不要再见我了。”她说。

  我深深的震惊着,因为她猜中了我的心事。

  “我不会埋怨你。我会想起你。”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平淡。

  在灯光下,她的脸是完美的。我是哪一国的傻瓜?不好好的抓紧她?我有这个机会,到年老的时候我会后悔的。我真的会。

  她又笑了一笑,她说:“我想你们男人叫这种为‘艳遇’。”

  “你不算。你真的不算。”我握住她的肩膀,“明冥──”

  “我懂得我明白。”她说:“没有什么分别了,我在这里下车如何?”

  “我是一个结了婚的人。”我说。

  “你是一个好丈夫。”她说:“再见。”她开了车门,下了车,笔直的向前去。

  她在巷子角落消失了。

  我忘了问她:“在夏天,你每日都穿白色吗?”

  我相信是的。

  自那日起,我没有再去找过明冥。我的工作很忙,我家中也很忙,但是我时常想起她。她的一身白衣服,她那种精神永远不集中的样子。她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。

  每当我在静下来的时候,我马上会想起她。

  在街上,我看到卷发的女孩子,我会害怕惭愧地避过,但是马上的反应是想看清楚她是不是明冥。我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了。我没有再见到她。

  后来我见过古某人了一、二次,我们没有提及明冥,两个大男人提人家一个女孩子的名字,是很不应该的吧?我很惶恐,我怕永远永远见不到她了。

  妻子生产之后,我们与友人同去夏蕙喝酒,那个菲律宾女歌手在那里唱一首异常熟悉的歌:

  “如果她向你要一个吻,

  告诉他不不不,

  如果他要约会你,

  告诉他不不不──”

  我忽然之间醉了疯了,觉得一切都不再重要,我马上到公众电话去投下一个硬币,打电话过去给明冥,即使只是再听听她的声音也好。

  我居然还记得那个电话号码。

  电话铃声晌了很久,一个女人来接电话,本地人的口音,向我解释着那个小姐搬走已经很久了。我握着话筒,眼泪忽然汩汩流了下来。

  我放下了话筒。

  那个女歌手继续唱:

  “到派对去是可以的,

  找点乐趣是可以的,

  但是别挑他做爱人,

  如果他要带你回家,

  告诉他不不不。”

  我哭着,头靠在手臂上。我非常爽快的哭了很久。

  妻子并没有问我为什么。

  第二天早上她只是告诉我:“你昨天哭了。”

  我微笑,“是吗?”我平静的问:“我一定是喝醉了。”

  “是了,你喝醉了。”妻子肯定的说。

  女儿歪歪斜斜的走过来,快四岁了,她说:“爸爸别出去喝酒,爸爸在家陪我们。”

  刚出生没多久的儿子躺在隔壁的婴儿房里。

  我也很肯定的说:“我喝醉了。”

  别关冷气,夏天还没有过。

  我忘了问她:“在夏天,你日日都是穿白色的衣服吗?”

  她的身影在巷子转角处消失。那条满是桂花的巷子。我原来可以再抓住她一段时候,原本是可以的。

  但是我已经结婚了,两个孩子。我不能对她那样,真的不能。明年夏天会是什么样子呢。把夏天留住,把时间留住,把她留住。不不不,我还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,傻气的在恋爱中。把时间留住。

  外宿记

  当阿心宣布他要与王家杰结婚的时候,刘家震动了。

  刘先生刘太太,才这么一个女儿,养到十九岁,一向如珍如宝的供奉着,阿心才念大学二年级,刘太太满意为女儿前途如锦,忽然听到这种消息,脸色变了一大半,不由分说的便反对。

  而阿心却说:“这年头做父母的八成都疯了。”她冷笑,“没有不反对女儿的婚事!”

  刘先生更伤心的说不出话来,一言不发。

  刘太太气呀,她问阿心,“怎见得我们就疯了?”

  十九岁的阿心并不体谅父母,她也愤怒。

  本来好好的一家三口,现在关系搞的大大不佳。

  家杰都是个上路的男孩子,与阿心同系同班,也是十九岁。他去见了刘先生刘太太。

  刘先生一见家杰,觉得他嫩得像水豆腐,皮肤比女孩子白,胡髭都没长出来,文雅得很,横看竖看,还是个孩子,不能称为男人。

  但是他却不像登徒子,无赖,阿飞,故此刘先生陪他在客厅略坐一会儿,说了几句话。

  家杰说:“我想与阿心结婚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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