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说或者他们应当一齐去巴黎。去了巴黎一定不会生气的,一定还是很愉快的。但是妈妈便不肯回信了。
我的生活变得非常正常,但是心中始终有一个疑问,关于将来,我到底是嫁一个人,冒险走妈妈的路子,还是一辈子到处晃着,学玛丽亚?自从爸爸之后,玛丽亚又躲过多少个男人?而且我是一个劣迹斑斑的女孩子,对于前途问题,我十分的担心。除非我的运气特别好,看样子也不会。运气好不会碰到离婚的爹娘。
然后有一天,我看见了玛丽亚。
她看上去很自在,像我第二次见她那个样子,但是这次她穿很好看的裙子,双手插在口袋里,据说这是没有安全感的表现,我也非常喜欢有口袋的衣服。两只手往口袋一放,一了百了的样子,一切问题都解决了。
她看上去不十分高兴。玛丽亚,我不相信像她这样的人会真的高兴起来,除非是为了一些特别的理由。她是爸爸最好的情人,只是爸爸也知道配不上她。男人没有理由要为一个女人牺牲自尊心,除非他爱死了她,但是一个中年男人又还能剩下多少感情呢?
那是一个画展,一个年纪很轻的男人跟她在一起,两个人都有点心不在焉。
我过去轻轻的拉她的衣服,“玛丽亚。”
她转过头来,仿佛不认得我,忽然又想起来了,毕竟我们只见过两次,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把她记得这么清楚。毕竟可以忘记也是最最好的事。
我微笑,“我是小梅。”
“哦,是,瞧我这记性,”她说:“李,这是小梅。李是我先生。”她介绍着。
我一时没领悟过来,玛丽亚笑了,她说:“先生丈夫。”
“你结婚了,恭喜恭喜。”我乐得跳起来。
那年轻人长得很漂亮帅气,向我点一点头,便往前面走去。玛丽亚耸耸肩。
“你是何时结的婚?”我问。
“九月。”她说。她手上搭着的只是一件普通的呢大衣,不是爸爸送的银狐。她手上也未有戴那枚戒子。
“你快乐吗?”我问。
“快乐?天下有这件事的吗?”她反问。
“我们可否喝一杯咖啡?”我问。
“我与他去说一声,等一会儿他好来找我们。”她说。
她走过去与那个年轻人说了几句,然后又回来,我们到二楼的咖啡厅坐下,她叫了一桌的点心,吃得很多,什么都是打双份的来。
我看着她,不响。
妯深深叹一声,“你好吗?”
“我改过目新了。”我说:“我今年毕业,本来应该早一年,你知道。”
“那很好。”她说。
“你好吗?”
“到目前为止还不错,我在等我丈夫的第一个情人出现。”
我笑,“你不可以这么悲观。”
“为什么不?我是非常相信报应的。”她说。
我更笑,“报应是样很奇怪的事,报来报去报不到坏人的头上去。”
“可不是!”玛丽亚笑了,“小梅,你是益发成熟了,你爸爸也不枉爱你一场,他如果爱过什么女人,那也就是你了。”
“你记得爸爸?后来我去找你,到处都没找到。”
“你找?而不是他?”
“你想念他?”
“有一度我以为我们可以结婚呢。”她说。
“你知道吗?男人与女人之间的事,比我想像中复杂两百倍。只不过是男人与女人而已。”
“可不是,能生出这么多事来,”她笑,后来又问:“你有男朋友吗?”
“没有。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名誉不好。”
“什么名誉不好?”玛丽亚反问:“要你的人总还是要你的。”
“我猜是的。但是我妈妈,她又做错了什么呢?我弄不清楚,我总是不明白。她这一辈子没有伤害过一个人,我们总是不停的在伤害她。譬如说我父亲,为什么撇下了她,我始终弄不懂。”
“或者……他不配。”
“为什么当初又娶她?”
“我不知道,小梅,我也未曾问过。”她低下了头,“我也不知道你父亲为什么忽然不要我了,有很多事情是不能明白的,什么是吃亏,什么是便宜,我也不懂得,现在到了我这种年纪,最好莫问莫闻,见有路便向前走,希望船到桥头自然直,小梅,这种人生观,不是你爱听的吧?”
她的丈夫已经走过来了。
“我要不要告诉爸爸你已结婚了?”
她摇头,“那对他来说没有分别,最重要的是,他早已不再娶我了。”
“对不起。”我说。
“为什么要你说对不起?”她苦笑,“与你有什么关系?”
“我从来没有帮过你。”
她笑了。
她的丈夫已经替我们付了账。
我拉住她,“玛丽亚,祝福我。”
“可怜的孩子,见得太多,也懂得太多,我祝福你,衷心的,但是你也要祝福我。”
“是的。”我连忙说。
她扬扬手,走了。
下一次见面也许她丈夫也有了情人。也许她有了女儿。也许我也已结婚了,也许爸爸已经结婚了,也许妈妈有了对象,一切都是有可能发生的,一切也都像是无稽的,没有可能的。只不过是两种人,一种男人,另外一种是女人,便生出这么多的事来。
碎片
我是几时认识明明的?仿佛是一个世纪以前的事了。那日古某人生日,请我去吃饭。古某与我有生意上的来往,欠我一笔微不足道的小债,他人是海派的,不知道为什么在生日那一天想到了我。是真生日还是假生日呢?于是我带了一瓶蓝带白兰地去。
我早到了,大家都是男人,古某的妻子也在,镶钻的白金劳力土表,一克拉半的钻戒、玉镯子,也就像个太太。居移体,养移气,每个太太都像个太太,就像我的妻子一样。我们坐在那里喝茶吃瓜子。然后便来了两位女客。一位大概四五十岁,珠光宝气,古某称她为“三姐”,然后古某看见了他“三姐”身后的女孩子,“呀”的一声,“你也来啦!”他有点意外,连忙介绍。
“朱小姐,”他说:“朱明明小姐。”然后把我们的姓名说了一番。
我看到朱小姐眼光闪也不闪,一只手串在三姐的臂弯里,根本不注意我们这些人。因为她不注意我们,所以我很注意她。她并不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孩子。但是她有一张非常特别的、令人难忘的脸,她有那么圆的眼睛,平平的浓眉,嘴唇是翘翘的。头发烫得非常卷,而且刚洗过,还没有干。她的皮肤是蜜合色的,像一罐没有开盖的玻璃瓶装蜜糖,加上一点白脱油,随时会汩汩的、黏黏的流出来,无端沾了人一身。她的皮肤是她最美的地方。直到她笑,她的牙齿雪白。她穿了一套很古怪的衣裳,白色的,上半截不会比一个胸罩大很多,背后缚一个结,露着整个背部,下身倒是规规矩矩的一条裙子,都是白色麻纱通花的,脚上一双金色的细巧平跟凉鞋。
她脖子上有一条非常粗的十足金链条,刚刚圈在颈上,像那种埃及的女奴。左手腕上两只麻花金手镯,据说现在流行,纯金的配白色的。
她是一个骄傲的女孩子,即使尽量装得很随和,但是可以看得出她既不高兴又不畅快。她不抽烟,但是缓缓的喝着纯拔兰地,那一瓶是三姐带来的XO。
她不说什么话。
但是古某拖了一张椅子就往她身边坐,他嘴里说:“我陪明明。”也不管他太太高不高兴。
他太太并没有不高兴,她只是笑说:“明明越来越瘦了。”
朱明明只是笑笑。
三姐说:“像她这么好色的女孩子,焉得不瘦!”
我怔一怔,看着着她,她仍是笑。
三姐说:“你看她,本来一头黑鸦鸦的好直发,现在去烫成这个样子,像什么鬼。”
她还是笑。眼睛非常的寂寞。
她使我想起几句诗。是一个人写给他朋友的,诗忘了一大半,仿佛是这样的:
君初见我,
怪我落落,
转而因此,
赏我标格。
她就是这里标格吧。
要看笑容太便当了。有酒家、有舞厅、有按摩院、有急于要出嫁的女人,都会虚伪的、甜蜜的迎上笑来,笑得那么多,简直腻掉烦掉了。
我一向不肯花钱买女人。不是钱的问题,而是自尊心的问题。我自问还没有到要出钱的地步。
当然钱的好处是快,不必慢慢的磨,打电话约会,喝咖啡,进一步拉手、接吻……两者我都觉得有弊有利,所以这些年来,我一直做着一般人嘴里的好丈夫━━只会赚钱不会玩。
她还在喝XO,慢慢的喝,偶然也跟古某说几句话,古某总是被她哄得笑起来,眼睛眯成一条线。我猜不透他们的关系。
后来还是古太太说了,“明明哥哥是我丈夫拜把子的兄弟,三姐也与我丈夫叩过头,那么明明又与三姐情同姊妹。”
我听了好一会儿才会过意来。然后我就微笑了。从她的眼神中看来,她怎么可能跟任何人“情同姊妹”,她原应是个最最无情的人。四周围的人她一个也没见到。她今天来了,是因为她想来,她想来是因为她想喝一点酒,这是可以看得出来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