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可是中国人接受能力非常的慢,我在大学里也发现了这点困难。”丈夫说:“学生听话,但是不吸收。”
“你发现了困难?”我搔搔头,“我在此间也不受欢迎呢。我一说我不会打牌,也不喜欢逛街,那些太太们一个个把我当白痴似的,还暗里说我天天一条牛仔裤,不知老之将至,我都弄糊涂了,不要说妹妹。”
“适应新的环境是很困难的,别忘了我们在英国已经过了廿五年。”
“可是去年暑假回来做游客时,香港还不是好好的一个香港?只是天气热一点而已。”
丈夫也不太明白,他只是一下一下的敲着烟斗。过了很久他说:“真好笑,今天有同事劝我到舞场去逛逛,不要老喝啤酒解闷,我说我想到跳舞,自然会跟太太去。”
我笑,“不得了,我索性跟妹妹联合起来,咱们赔这里的大学三个月薪水,一齐回英国去吧。”
“入乡随俗,可是我们一家三口看情形都不是俗人。”
“妹妹,她也许爱上米高了。”
“不会的,他们小孩子。”
“在父母眼中,子女永远是孩子。”我说:“我跟她一样不习惯。我就是喜欢英国这些太太们,有空做家务,尽管街角上有面包店,但是她们还是自己在家烤一个。当然也不见得个个人太太都这么好,但也不像这里那么喜欢说闲话。昨天明明是插花班,结果变成公审大会,硬是说一位倪小姐的坏话,说人家与男戏子轧姘头,又勾引有妇之夫,现在又说在动一个有钱人家少爷的脑筋。我很为这位小姐抱不平,看来她不能够自杀谢世,也得结婚谢世,平头整面地做一个单身女人,虽然吃自己饭,穿自己的衣服,也是难的。”
“你的牢骚倒是比妹妹还多,也许这位倪小姐就是这么一个人呢?”丈夫笑道。
“断然不会的,真的这么厉害,她们又不敢说了,给人家冲上来刷上一个耳光,那怎么办?”我反问:“划得来吗?”
“……也许是吃醋。”丈夫说。
“太空闲。”我说:“家家都有着佣人,十指不沾阳春水。”
妹妹这时候出来了,“妈妈,对不起,刚才我太粗鲁了。”她吻我一下。
“没关系。去跟爸爸说说话,说国语吧。”
“说国语他们也听不懂,我还不如说英文,那广东话我是一辈子也不打算学的了。”妹妹说。
这小孩子每一个细胞都恨香港,但是往年她暑假回来,临走总是买了大量的纪念品,到了伦敦,又给同学看她晒得有多黑多漂亮,如今真的回来了,却又这样。
我说:“妹妹,你再闷,妈妈教你看红楼梦好不好?现在开始看还来得及。”
丈夫跳起来,“什么是毒草?这本书就是毒草,早该烧掉埋掉的,你自己成日价‘好了’、‘好了’还不够,还要吊煞鬼劝上吊劝女儿也一起看这种书?”
妹妹笑了,露出雪白短短的牙齿,还有什么比一个年轻女孩儿的笑更动人呢?她说:“什么禁书?我倒也要看看,妈妈,拿来我看。”
“你要是决定看呢,”我慎重的说:“就非得一直看下去,看出个所以然来不可,否则妈妈情愿送你到隔壁去看打牌。反正做女人只有两条路可走,看了红楼梦的绝不能打牌,打牌的女人决不看红楼梦。”
丈夫跌脚叹道:“看!像入魔教之前发的誓似的。”
女儿说:“我约了人去买点衣服穿,她们说我穿得像个女童军,一点女人味道都没有。”
“谁说的?”我反问:“我觉得你穿得很帅,每个人都觉得你穿得很帅,为什么没有女人味道?”
丈夫偷偷的说:“你妈妈便是没有女人味道。”
我冷笑:“恐怕是没有妖精味道吧?”
“爸爸妈妈别吵架好不好?一定是太热了,每个人都想吵架。隔壁的家明叔叔跟我说:‘二手车与二手老婆是我所不要的。’”妹妹说话一块一块,像她那年龄。
“谁是家明叔叔?”我差点昏过去。对小孩子说这种话,居心何在?
“家明呀,他说:二手车经过第一手车主习惯性的开过了,很难经过第二个车主而不坏,老婆也一样,对她再好,她还是会想着以前的丈夫,以前的孩子。”
我叹口气:“还有这种事!”
丈夫笑。
妹妹说:“好,时间到了,我出去,一下子就回来。”
“如果不回来晚餐,请拨电话。”
我说:“对妹妹说话,多用中文,你不是广东人吗?用广东话更好,别用那么多的英文,她的英文已经够好了。”
“好好好。”丈夫退回去看报纸。
妹妹出去了,我回到厨房里做菜。我买了一本中文的烹饪大全,但是丈夫还是情愿吃简单的三文治红茶,纸杯与纸碟子,吃完之后一丢了之。我深为自己庆幸着,本来就该如此,谁馋嘴谁就得花钱请厨子,请不起厨子只好安份一点。似乎很多男人都不明白,都向人诉说太太做不了好菜。
他们最爱诉苦,还有妹妹口中那个“家明叔叔”,被女朋友撇了,一天到晚说那个女的“假眼睛假鼻子假下巴,都是假的,连牙齿都是假的”。我在这里听了头皮发麻,弄不清楚地是那一门的好汉。
来说是非者,便是是非人。
做好了罗宋汤,又烤了三盘子的小蛋糕。
妹妹回来了,倚在门口,一头大汗。她打开冰箱,自己做了个喷火美人吃。我问她:“买了什么?”她答:“没什么。衣服都是日本人做的,日本味很重,穿上了好像穿和服似的,受不了。”她停了一停,“我烧得八国联军入北京的时候,偷得最多伦得最精的是英国人。但是不知道为什么,日本人真是……”
我看了她一眼,时间多了,一个人便想得多,想得多便敏感,这是不贰的理由。“结果买了什
么?”
“两双鞋。”她把鞋盒子打开了。金色的鞋。我看一看,没出声,过一阵子她说:“它们不难看,我想我不能穿妈妈也能穿。”
我松一口气。“今天晚上你预备干什么?”
她说:“好香的牛肉汤,如果米高在的话,一定喝很多。跟米高在一起最高兴了,往往要等到照镜子的时候,才会知道自己是黄种人。我的意思是——你是明白的,我并不是想做白种人。”
“我当然明白,妹妹,”我说:“我的确明白。”
“我肚子很饿。”她说:“但是什么都不对胃口。”
“先吃点东西。”我说:“天气真越来越热,受不了。”
“妈妈,明天我们出去吃饭好不好?”
我们还是照着老规矩,出去吃饭算是大事,可是香港人仿佛是天天上街吃的,每家餐馆里都挤满了人。我叫她去问爸爸。她听话的去了,回来说爸爸也想换换口味,于是我们一家三口决定出去吃。明天。
“晚上你陪爸爸看电视。”我建议。
“我想看‘流行曲首榜’,我已经三个月没有看到大卫宝儿了。”妹妹一肚子的火,“我不要看这些三八兮兮的人提着剑,戴个假头发追追赶赶的,还演到三点钟呢,对面那家人也就看到三点钟,吵得要死,睡不了觉。”
我暗笑,把妹妹的怨言集中在一起;岂不便是“市民心声”吗?
“明天早点起来,打网球去。”
“说起网球便气,还打网球呢!什么名贵的运动!只有两个球场,没有一个人真会打,又是水门汀地下,一点气氛都没有!那时候我们天天在公园打,隔三步路便是一个公园,就跟——”妹妹低头想一想:“就跟他们搓麻将一样的方便普遍。”
我忍不住大笑起来,妹妹也笑,丈夫探头进厨房问:“什么事笑成这样?”
妹妹说:“或者我可以回学校的泳池游泳,但是我那两套泳衣都是你去巴黎的时候给我买回来的,是不是?同学们见了都挤眉弄眼的,好奇怪,穿都快穿破了。”
丈夫看着女儿,摇摇头:“怨声载道。”
我说:“决要民不聊生了。”又笑。
“妹妹,再试一下,看有没有办法适应。”她父亲替她打气,“你只是一个小女孩,你一定可以的。”
妹妹说:“我再试试就是了。”
“看,妹妹,”我说:“除了巴黎,最美丽的城市便是香港了,你要以任香港为荣呀,买东西与吃东西都那么便宜。”
“我还是去洗澡吧,耽会儿没有水了。”她走了。
我看着丈夫,“我是不会放她一个人回英国的,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,我可不希望她嫁洋人,生一堆杂种,我还是希望她看好红楼梦……这次回来,大部份是为了她。”
丈夫耸耸肩,“我倒是高兴的,”他开了罐冰啤酒,“又回来了,明明是华人,却拿洋人的薪水,三两年下来就有储蓄了,一样教书,洋小子野性难驯,我又是有色人种,怎么跟他们吵?现在这些学生真听话也真可怕,叫他们长便长,叫他们扁便扁,一个教授便是一个神,我再不习惯,那种飘飘若仙的感觉也还是好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