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了这两句表面平常底子辛酸的话,我鼻子发酸,眼泪几乎要冲出来。
我握紧母亲的手,这个潦倒半生的女人,我必须照顾她,除了我她还有谁呢。
一年后她去世。
没有公开发丧,没有刊计闻。
告了一星期的假,每夜去喝个烂醉!踉踉跄跄的离开酒吧,走到路灯边,开始靠牢灯柱呕吐,也不觉肉酸,吐完使用手擦擦嘴,活像路边流浪汉。
说来真是惭愧,母亲去世,我竟有些如释重负,多么不孝。
另一方面想,她这一生,有限温存,无限辛酸,活到八十岁那么长寿,也未必是福,徒然白熬日子。
不要说是她,有时连年轻的我都觉得不愿在床上爬起来!不想刷牙漱口再一次去面对现实,怕见太阳,怕那些做不完的工作,应付不完的人事,过不完的日子。
母亲早些安息,对她好,对我也好。
我索性坐在石阶上,哭泣起来。
让警察来赶我吧,我不在乎。
──啧啧啧。
我用手擦面孔,谁?我胸中灵光一闪。
“是不是你?”我大声叫,“请出来安慰我,我需要你!”
──我就在你身后。
我转头。
抬不起的头终于抬起,再不避嫌疑,伸手过去紧紧握住她的手。
她成熟了,长发挽在脑后,下巴比从前较尖,身上雨衣改了长时髦的款式,秀丽如昔。
她的手温暖如玉。
──为何时时悲伤?
“也不过数年一次而已。”
──一生一次也已大多。
“但太阳从来未曾照在我身上。”
──是吗?太阳什么地方去了?
“日蚀。”我赌气地回答她的笑。
──不可能,顶多是金环蚀罢了,你可以看到太阳,太阳也见得到你,只不过边缘部份被阴影遮住,人生就是这样。
“可是我痛苦。”
──痛苦塑造性格。
我笑出来,真说不过她,但是我愿意输。
──好好地走完这条路,你还没有开始呢。
“我知道。”
──这才乖。
“让我问你几个问题。”
──我不一定回答。
“你会不会老?等我五十岁见到你的时侯,你会不会白发萧萧?”
──你不会再见我,你不再需要我。
“胡说。”
──你应当庆幸才是,我只在因苦的时刻出现,以后你都不会再有再会见我。
我把她的手贴在脸夸,留恋而固执地不肯放手。
──你会与女友重逢,组织家庭,养育孩子,你的生活会过得很幸福。
“谢谢你。”
──谢我?谢你自己。
“糖呢?”我问:“你欠我一粒糖。”
──没有糖,成年人哪里还吃糖。
她一直微笑,笑容使我心旷神怡,就像看著春风吹皱一池微波。
──再见。
“不不不,你不要走。”
她把手缩回。
我身后有人吆喝:“喂那醉汉,还不回家?”
警察在干涉我游荡。
她就在我一分神间消失。
我又恢复了信心及正常生活。
过数日,再约女友出来见面,她真是个深明大理的好女子,一句埋怨都没有,只表示能见到我真高兴,这时才发觉,她对我的感情有多深。
我们倾诉过去那段日子的大事琐事。
她更成熟更明理,我爱慕她,愿她成为我孩子的母亲。
说也奇怪,她的七分睑真像一个人,不过我不会告诉她,我只默默欣赏。
我们中间再也没有障碍,几个月后,便决定结婚。
一切都在预言中,一切都没有令我失望,生活终于不再令我伤心,给我应得的报酬。
我在公司升了职,妻生下孩子,继续工作,孩子精乖伶例,妻对我爱护敬重,我尝到人生甜实的光明面。
一日做梦,见到母亲,她脸上孤苦的表情已经消失,一睑和详,正与我孩子玩。
醒来呆半晌,甚觉宽慰。
孩子扑到我床上,同我说:“昨夜我见到奶奶,我与奶奶玩。
我呆住了。这一切到底是真是幻,而绿衣女,你又在何方,唉,真不知道这个故事!有谁会得相信,我甚至不晓得她的名字。
能见到爱吗
一进候诊室,刘姑娘便迎上来。
“病人在等你。”
“今早我没有病人。”
“是张大夫介绍来的。”
张大夫是我师傅,顶顶大名的国手,至今两袖清风,因为从来不曾自资开过诊所,一直在政府医院服务。
他只有一群佩服尊敬他的徒孙,我是其中一名。
“他怎么说?”
我缄默,向刘姑娘点点头,推开门进去。
一眼看见女病人伏在我书桌上。
一头黑发梳著光洁的髻,身上衣服并不显眼,但看得出是最名贵的料子,最典雅的裁剪。
她的手袋在一旁,小格子黑鳄鱼皮。
我心底想:但是病魔却一视同仁哩,管你有无品味、权势、财富。
关门的声音惊动她,她抬起头来。
是位四十出头的女士,面貌娟秀,如果认真打扮起来,一定还可以艳光四射,但此刻她脸容憔悴。
很明显,她情绪已进入歇斯底里。
我不怪她。
谁听见自身患了癌症还能谈笑风生。
我趋前,“贵姓?”
“我姓乔。”
“乔太太。”
“乔是我自己的姓。”
她的声音苦恼万分,面孔上所载之愁苦像是要随时满泻出来。
这种表情见太多了,有时真认为做医生不好过,成日便对牢痛不欲生的病人。
“你由张大夫介绍来?”
“是。”
“可否说一说情况?”
“一日淋浴,发觉左胸有一粒核,随即去看张大夫,经过诊治,发觉是癌。”
乔女士说著痛哭失声。
我叫刘姑娘入来。
刘姑娘拍她肩膀安慰,给她一杯茶。
我问:“病历转过来没有?”
“在外头。”刘姑娘说:“张大夫说找过你两次,昨夜你不在寓所。”
昨日我出去吃饭,深夜才返。
“乔女土,我看过记录才说。你放心,治愈的百分比是五十五。”
乔女士颤声:“要不要切除?”
“我们要细察。”
“此刻应当怎么办?”
“你想不想入院?”
“不,这里气氛可怕。”
她双目红肿,神态激动。
“我认为院方环境会对你有益。”
“我?”
“是的。”
“不,不是我。”她急急说:“不是我。”
我暗暗叹口气,她刺激过度,已失去控制。
“医生,病人不是我。”
我温和的说:“没有人愿意做病人。”
“真的不是我!我也情愿是我,可惜是小女。”
我震惊。
不是她,是她女儿。
她才四十岁左右,女儿岂不是只有十来廿岁?
我忍不住露出惨痛的表情来。
乔女士获得共鸣,泪水更加急流。
刘姑娘也呆住了。
外头的接待员叫我听电话。
是我师傅。
“乔女士来了没有?”
“到了有十五分钟。”
“病人是她女儿。”
唉,怎么不早说。
“才十六岁多一点。”
我不响。
师傅在那一头叹口气。
“坏细胞已散播得很厉害。”
“我会叫她入院。”
“交给你了。”
“是。”
一个只有十六岁半的少女。
我颓然跌在椅子里。
几时才可以麻木不仁呢?初初读医,见习时走进电疗室,看到轮候的病人,便有种人间炼狱的感觉。一介介排队坐在长木凳上,脸容苍白,魂不附体,穿着同一式的病袍,宛似纳粹集中营之犯人,任由宰割,一点尊严都没有了。有些撇开布袍,胸前的大十字伤口足有整个上身那么大,不知开过什么刀,破开整个胸瞠。有些病重的,躺推床上,头发都掉光了,目光呆滞,等著萎靡……
原以为麻木了。
今日听见十六岁少女患乳癌,心头像中了一拳,才知道自己还十分脆弱。
与乔女士商议半晌,她的愁虑略减,转嫁至我身上,她走了。
明天一早乔女士会送女儿入院。
我跑到“牛与熊”喝闷酒。
心情不好的时候,喝基尼斯都会醉。
读书的时候也喜往吧,高谈阔论,怎么样救国救民,结果十数个寒暑之后,发觉命运控制了大部份因果。
请告诉我,为什么少女要受磨难?
小珊入院,我看到她,才明白为什么她母亲濒临崩溃。
年纪虽小,已是个美人,直头发,鹅蛋脸,完全没有受污染的神情,加上大眼睛,完全是电影与小说中那种患绝症的少女。
所不同的是她没有郁郁寡欢。
她完全知道她患了什么病,但仍然活泼调皮。
有两个可能,第一:她太不懂事,根本不知道癌症的可怕,她那么年轻,不知愁苦。第二,她太过懂事,怕父母担心,所以故意不露出来。
很快证明她是第二类,不不,应是混合种。
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,她马上收敛笑容。
她问我:“医生,我会不会死?”我看著她一朵花似的面孔,不知怎么回答。
过很久,我侧头避开她审判似的目光,说:“每个人都最后会死。”
“我会很快死是不是?”
“胡说。”
她微笑,“我母亲夜夜在房中哭泣,我想我快要死了。”
“她……她很紧张。”
她抬起头,春著天空,眼睛黑宝石似闪烁,然后同我说:“医生,但是我还未恋爱过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