用手捣著脸,想死在山上,永永远远不回到人世间,尸体化为腐骨也不为人发现。
自暴自弃自怜自悲。
忽然听见有人说:小朋友。
声音轻而柔,清甜得如泉水,钻入耳朵,觉得熟悉。
抬起头来,我看到了她。
山顶雾浓,掩映著她,她站在约十多公尺外,但我的目光一接触到她,便知道她是谁。
她是我的希望之神。
我讶异,她长大了。
她跟著我长大了。
她仍穿著薄荷绿的雨衣,合身、别致、漂亮。
我贪婪的看看她,冲口而出:“你!”
她向我微笑。
秀丽的睑容使我踏步向前。
她已有二十岁左右,整个人像是在雾中发出光晕,秀发如云散在肩上,更显得飘逸,如仙女一样。
仍然以小姐姐般姿态出现,笑容中带着调皮:怎么,又在生气?又在自怜,小朋友,七八年不见,你好象没有什么进步嘛。
我鼻子发酸,冲口而出,“我的愁苦,只有你知道。”
她扬起脸,谅解的点点头。
我听到声音说,但人生一直充满各式各样的失望与磨练。
她的嘴唇并没有动,我已习惯她这种说话方式,是心灵感应。
我再走近她。
她真好看,比我记忆中的她更完美温柔。
“你是谁,”我问:“叫什么名字,恳请告知。”
被我瞪著瞧,她略有一丝腼腆。
“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,又如何得知我伤心绝望?”
她又露出微笑:你已是少年,不可能一辈子依偎母亲脚下,她有她的世界,你有你的,请接受现实,为她庆幸。
我不语。
──男孩子如苍鹰,飞得高且远。她继续劝慰我,历劫风霜,锻镜自己,岂可为小小事感怀身世。
我惭愧了。
──回去参加婚礼,别令母亲伤心。
三两句话,她使我的烦忧去净。
──她是永远爱你的母亲,但她也有权追求自己的快乐。
我完全被说服,伤心管疡心,我原谅了母亲。
她又伸出手,手心中又有一粒糖。
我立刻取过糖,手指接触到她的掌心,温暖而滑腻,我忽然涨红了脸,一边面孔发烫。
“这糖是什么地方买的,怎么只有你一人有?”
──吃吧。
我剥了糖,放进嘴里。
那股香味又沁人心脾,我又安静下来。
“再陪我说一会儿,不许走。”
──你这个喜聚不喜散的毛病如果不改,始终是要吃苦的。
我也知道自己外冷内热,感情过份丰富,无法抒泄,一遇到喜欢的人,抓住,难舍难分!不让人走。
──看,天空是什么。
我抬起头,水塘那边出现半边残虹,在雾中显得霞彩缤纷。
突然忆起这可能又是调虎离山之计!忙回头,果然,她消失了。
不可能是幻觉,我手中仍握著糖纸,连上一次,一共有两张了。
我下山回家,换上西装,去参加婚礼。
是大人了。
母亲穿米色的缎子小礼服,颈项挂串珍珠,同色皮鞋,见到我,马上绽出笑容。
我过去祝贺她。
母亲眼眶发红,我暗暗叹气。
我没有去留意她身边的男人,是她的选择,希望她快乐。
母亲是一个苦命的女子。
生活中为何会有那么多的折磨,做人到底是为什么,我一时胡涂,一时清楚,心中悬挂著绿色雨衣的少女。
母亲在我大学毕业那一年离婚。
婚姻共维持了七年。
这七年我.一直住在宿舍,也习惯了,即使是放长假的时候,也不过回家坐一坐。
宿舍地方小,所以我没有私人浴室,没有音响设备,没有电视机……物质享受贫乏。生活中主要调剂是看书,什么都读。
同学都知道我只得两套衣裳,并不看低我,反而都说要学我的朴素。
“一连三年都考取奖学金,连书簿费都有著落,”他们说:“不穿衣裳咱们更敬重他,哈哈哈哈哈。”
母亲离婚后,我又搬回家去。
她老了许多,非常若涩,脸上罕见笑容,性情有些古怪,谁能怪她呢,环境造人,那么苦的生活,就有那么苦的人。
她仍在工作,仍不爱做晚餐,通常由我为她做晚餐。
我很快找到一份好职业,安定下来。
母亲说:“儿子都赚薪水,我也该退休了?”
“辛苦那么多年,也够了,让我养活你。”
“可是空下来做什么?”她迟疑。
“享福呀。”
“我不懂享福。”
“学习。”
她苦笑,“不行,你差不多要成家立室,我不能拖累你,免得人说你负担重,嫌你。”
“妈妈,那样的女孩子我才不要。”
母亲抚摸著我的面孔,“父母不长进,令你受委屈。”
“妈妈。”我大力拍她背部。
母亲一直郁郁寡欢。。
正如她说,已有女孩子注意到我。
读书的时候,无论异性如何暗示,我都无动于表。但出来做事,少不免应酬几句。
都不是我的绿衣女郎。
同事之中,也有对我特别关心,甚至替我织毛线背心都有。
但使我震荡的女孩子,却从没遇见过。
直到一次在某跨国公司的会议室遇见一个女孩子。
一眼注意到她是因为那套薄荷冰淇淋般颜色的套装。
许多人认为职业女性穿黑白灰最有尊严最高贵,弄得会议室暮气沉沉,难得看见赏心悦目的水彩色,况且,又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只颜色。
于是我冒昧地兜过去看她的面孔。
她抬起眼来,自我介绍。
令我惊艳,五官有三两分似我心中女郎。
马上微笑,“我们彷佛见过面。”
她再仔细打量我,“没有。”她肯定的说。
这不要紧,三天后我们开始第一次约会。
三个月后我把她带回家见母亲。
原以为母亲会喜欢她,一个有学识、大方、经济独立的女孩子。
但是不。
一次会面,母亲足足批评了她十次八次!想起来便说几句,想起来便说几句,令我十分烦恼。
母亲根本不是针对人,而是针对事。
那件事再简单没有,她不想我结识固定的女朋友,她怕失去我。
理智上她接受儿子长大后会离开她,但感情上她应付不来。
这将是我最大的难题。
怎么说服她?我是她生命中唯一的锚。
可怜的母亲,可怜的我。
从此我没有把女友再往家里带。
母亲生日,我竟忘记,开会至七点多,才疲倦地返家。
只见妈妈铁青面孔,坐在客厅中央生气。
我暗暗吃惊,不知为何原委。
母亲随即开始埋怨、诉苦、解释,一说说了三个钟头,我连领带都来不及解开!呆著脸坐在沙发上听她教训。她以为我与女友寻欢作乐,以致完全忘记这个重要日子。
我纳罕起来,妈妈一向不注重日子过节,从不庆祝,好几次连她自己都浑忘。
她是要打听我同女友走得怎么样啊,竟如此旁敲侧击,无理取闹,我啼笑皆非。
我没有辩驳,免得火上加油。
等她累了,走过去拍拍她肩膀,然后上床睡觉。
半夜听到母亲哭泣。
声音低微,却哀痛欲绝,听到这种哭声,觉得人生一点味道都没有。
母亲生命中唯一可靠的男性是我,而我总有一日要离她而去。
那是一个初冬的晚上,天亮得迟,我听她摸黑起床梳洗上班。
上班,母亲上了一辈子的班,苦乐自知,从未曾有过靠山,从没有休息,山长水远,跋涉了去做足八小时,除非倒下来,从不休假。
随后我也起床出门。
天气转凉,气氛萧瑟,心情怀得不能再坏,母亲需要我,我需要自己的生活,看样子我必然要有所牺牲。
那日脸色灰绿,五官浮肿。
心情好,能令一个人年轻十年,心情不佳,看上去老十年。
再也不想去约会异性,每日下班,准时回家,过了三数个月,母亲与我也就相安无事。
女友来找我,很坦白大方平静地问我,为何疏远她。
我把理由告诉她。
她沉默许久,至为讶异,但她是一个受过教育的文明女性,她说她相信仍有孝子存在,是否愚孝,那是我的选择,不予置评。
同时她也肯定我们间往来不会有结果,不会有幸福,倒不如即时分手的好。
我送她到门口,她转过头来,还想说什么,结果还是省下了。
母亲也没有看到我的好脸色,我日日铁青著面孔进,铁青著面孔出。
大家这样不开心,不知为著什么,牺牲得毫无价值,加上公司调来一个爱无理取闹的上司,日日呼呼喝喝,不给伙计过好日子,情绪更坏得不能形容。
我开始下班喝上一两杯松弛神经。
渐渐喝得比较多,并且期待那杯酒。
才廿多岁,我叹息,去日苦多,几时才捱得到老。
母亲半夜老是起来咳嗽,同她去看医生,医生劝她退休。
多年来积劳成疾,建康早已崩溃,她浑身是病:支气管、胃、肝、肾、心脏都不大健全,严重贫血、神经衰弱。
归途中,在车子里,母亲紧闭著双眼,忽然微笑,我正诧异,她却轻轻说:“当我年轻的时候,我亦是个标致的女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