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方说:“我叫黄绮云。”
子蓉一时没有领会,“黄小姐,什么事?”
“贵报社交版前天刊登我的结婚照片。”
“呵是,”子蓉想起来,“不知黄小姐可满意?”
“比我所有的照片都好。”
“我可以把成片送你一套。”
“真的吗,谢谢你。”
这位千金小姐甚有礼貌,懂得亲自拨电话过来,太多人只会叫秘书吩咐人家做这个做那个。
“过两日你可以派人来取。”
子蓉没想到她亲自上来。
子蓉顺带招待她参观报馆。
她赞不绝口:“真没想到设备如此先进。”
“可惜科技不能帮助报纸质素,还是人才最要紧。”
于蓉送她出门。
黄绮云忽然问了一句话:“为什么婚后的他对我不再殷勤?”
子蓉一怔,“我想,婚姻在乎默契,不应太过重视细节,互相爱护支持才重要,往后还有几十年要过。”
黄绮云笑了,给子蓉一只信封。
“这是什么?”
“你千万别客气。”
她已经上了司机接载的车子。
信封内是一张千元美金钞票。
子蓉忽然想起有一只红包未拆,一看,又是大钞。
子蓉略觉不安,这不大好吧,外快如此多。
可是,她也不致于老实得向任何人招供。
下午,又有一宗婚礼,据说,新郎与新娘在电脑国际网络上认识,等于从前的笔友。
他们在结婚当日总是状态最佳的一天,几乎每一对新人都即才女貌。
新娘已不再羞人答答,子蓉见过有人亲自指挥亲友站好拍照,声震屋瓦,惹人讪笑。
子蓉采访几句,忽然看见一位老太太走过来,手中也拿着红包,她吓得调头便跑。
老太太扯住她衬衫,“照片请放大一点。”
她唯唯诺诺。
“晚上来喝喜酒。”
子善终于脱身。
还好,这次红包只有一百大元。
子蓉征得编辑同意,社交版上添了一栏,叫做钻婚纪念,欢迎结缡超过三十年的夫妇提供当年及今日的合照。
编辑笑,“这样温馨,不知有无读者。”
子蓉大惑不解,“为什么把读者视作一群亢奋暴戾灭绝人性嗜黄又冷血的人?”
编辑一愣。
“对读者也不公平。”
出乎意料之外,照片来源不绝,原来城市离婚夫妇虽多,金婚纪念的男女也不少。
“着,这位老太当年容貌多么秀丽。”
“在老先生眼中,她美貌”如当年吧。”
肯定。
结婚十年以上,才渐入佳境。
子蓉并不反对离婚,若果认真无法相处,还是分开的好,不过,老掉了牙的话一句:结合之前,双眼宜睁老大,把对方真实面目看清楚。
因为职业缘故,子蓉几乎没成为婚姻评论专家。
春天是结婚旺季,周末守在纪念花园,有时可看到六七对新人。
子蓉忍不住想:都相爱吗,都可以白头偕老吗。
然后,她在报上看到一则小消息。
黄请云周建中宣布分居。
子蓉吓一大跳。
查查日子,才过了一季多一点。
那样盛大昂贵轰动的婚礼,子蓉感慨,就此报销,未兔残忍。
编辑也着到了。
“子蓉,去采访一下。”
“我只负责结婚,不管离婚。”
编辑啼笑皆非,“这是你练习做特写的好机会。”
子蓉考虑了整个下午,拨电话约黄绮云谈话。
黄绮云很爽快的答允。
这出乎子蓉意料之外,是什么令她愿意把私事招供出来?
黄绮云消瘦了,弱质纤纤,却不减秀丽,她在家中接受访问。
“谈话方便些。”她说。
子蓉提醒她:“现在你说的话,全部有可能出现在报章副刊上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多么矛盾,怕闲人听见,却不怕公众看到。?
子蓉不得不开门见山:“可以谈谈婚姻之道吗?”
黄绮云垂下泪来,“我对婚姻失望。”
这次访问,历时三小时。
离开宽大优雅的黄府之际,子蓉有点累。
把这篇访问整理出来并不容易,可是花足精神时间也不讨好,到底访问名媛比不上采访政府要员,或是小说家音乐家重要。
子蓉有点气馁。
回到小小公寓,她翻阅过往拍摄的结婚照片,忽然感慨万千。
噫,不知几对夫妇仍在一起生活。
突发奇想:喂,不如看他们离了婚没有。
有些相片后边注着姓名地址电话,因为当事人曾经要求寄回照片。
傍晚,回到报馆,子蓉向编辑提意见。
编辑鼓励:“好得很,做个对比,对年轻男女有警世作用。”
同事却取笑:“子蓉快成为爱情专家了,这世界天灾人祸,满目疮痍,她都看不到,专管人家离了婚没有。”
子蓉不出声。
编辑主持公道,“我们不妨照顾每一个层面的读者。”
有人问:“黄绮云女士为何离婚?”
子爱答:“她对婚姻有太多憧憬。”
“嗯,所以对现实失望。”
“你呢,子蓉,你对婚姻看法又如何?”
子蓉不知怎样回答,她正想探讨婚姻幽秘。
编辑勉励她:“去做好这个特辑。”
于蓉盘算:访问五位女士已够了。
她着手处理。
第一个主角当然是黄绮云。
接着,她找到了两年半前在纪念花园注册处举行婚礼的李秀雯。
李秀雯当日穿粉红色套装,半跟鞋,她是事业女性,个性爽朗。
联络上了,她笑道:“新明日报的刘小姐?当然记得,你拍的照片还在我案上呢,做访问?好呀,只怕我乏善足陈。”
听到照片会上报,又略为兴奋,她在广告公司任职,不介意出这种锋头。
“婚姻生活?”李女士笑了。
看得出还觉得满意。
她很坦白:“我是个孤女,这是我唯一的家,我很重视珍惜家庭生活,故尽力尽心,当然,我不会委曲求全,真的过不下去,也有能力照顾自己。”
说得很好。
“丈夫待我不错,很支持我。”
“生活中有烦恼吗?”
“怎么没有,想要个孩子,但是不愿交给保姆带。叫我留在家中,做全职主妇又不是我那杯茶。”
子蓉颔首。
“总括来说,相当享受家庭生活。”
“开销由两人平均分担吗?”
可爱的李秀雯笑答:“我不喜做伸手牌。”
“祝你们白头偕老。”
活泼的她说:“已经有白发了。”
子蓉受她感染,对婚姻多了一丝希望。
而女方经济与精神独立,是否有利婚姻?这是大学社会系的一个论文题材呢。
第三个请问对象就没有这样幸运。
吕合玲女士相当年轻,歇业在家,怀孕,环境较差。
子善轻轻问:“满廿一岁没有?”
她微笑,“快廿二岁了。”
“为什么这样早结婚?”
“渴望温暖。”
“有否如愿以偿?”
对方苦笑。
子蓉安慰:“只要感情好,其余一切可以解决。”
“可是这世界没有钱难办事。”
子蓉说:“年轻也是本钱。”
吕女士颔首,“我打算把孩子交外婆,再找工作做。”
“有无觉得仓促?”
她低下头,“时间可以打回头的话,我就不结婚。”
啊,她承认失败。
子蓉侧然。
“吕女士,这段访问会在报上刊出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我帮你在照片面孔上打格子可好?”
吕女士笑了,“一定会认出来。”
子蓉告辞,立刻到办馆去叫人送水果及巧克力糖到吕女士家。
子蓉伏在报馆写字格前苦写。
同事问:“有故事了吗?”
“有一点。”
“子蓉,看不出你会暗中用工夫。”
子蓉一时不知这话是褒是贬,不方便回答,赔笑之余,执笔疾书。
同事并没有走开,“为爱情做文章,多么取巧,不过,你写的真是爱情吗?抑或,现代婚姻轻率自私,早已不值一哂?”
子蓉只是说:“你的意见十分中肯。”
她不管别人怎么说,她打算先交出头三段访问稿,以及前后对照的相片。
看了真叫人欷嘘。
傍晚,接到电话。
“刘小姐,我是吕合玲,请到我家来一次。”
子蓉听出她声音中的悲伤与屈辱,“我十分钟后即到你处。”
子蓉看到年轻的孕妇脸上全是瘀青,一只眼睛肿如鸽蛋。
“唉呀,快通知警方。”
“他知道我接受话问,非常生气。”
“你有无亲友家可以暂避?”
伤者摇摇头,“他再也不会回来。”
“我陪你到医生处检查。”
相熟的医生检查过后建议孕妇住院观察。
吕女士坦言:“我没有钱。”
子蓉说:“我有。”
当晚,吕合玲就小产了。
为故事平添一丝悲惨的意味。
编辑读完访问,忍不住问:“她打算怎么样?”
“与丈夫分手,白天可在亲戚开的纺织厂工作,晚上到理工大学修读课程。”
“呵重新做人。”
“正是,社会上这种再生人是很多的。”
“之后,就炼成金刚不坏之身了。”
希望她成功。
第四对夫妇令人鼓舞,两人加一起足足一百六十多岁,共育有五名子女,廿二名孙儿,三个曾孙。
戚氏夫妇身体机能良好,相敬如宾。
子蓉精神为之一振,这是婚姻最好的一面。
问到老太太过去六十年有何烦恼,她答:“有,他鼻鼾声不绝,真讨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