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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21 页

 

  深夜,车子仍然排长龙,家瑾看过去,驾驶人身边的座位都有伴,但,家瑾充满好奇,有几个是肉身,有几个是灵魂?看上去都差不多。

  资清的车子如旋凤一般卷返家中。

  她上楼,开了门,一坐下便取过电话拨。

  家瑾轻轻替她掩上大门。

  资清泪痕未干,拨通电话,便说:“我找朱致远,我的电话是香江三五七九O,顶急要事,请他速覆。”

  找朱致远?

  家瑾心头一阵温馨,“找他来干什么,”她说:“他又不是医生。”

  资清的丈夫张裕民自房中出来,“怎么了你?”

  资清颤抖地说:“家瑾的手术出了点纰漏。”

  家瑾笑道:“你们两夫妻别小题大做。”

  张裕民一怔,“几时可以渡过危险期?”

  “明朝可知。”

  “我的天!倘若出什么事,叫人怎么伤心得过来。”

  “我已叫朱致远赶回来。”

  “这小子吊儿朗当,浪迹四海,他会听你的?”

  “那就要看他俩的缘法如何了。”

  家瑾摇摇头,且随得他们去闹。

  电话铃非常非常尖锐刺耳,张家小女儿被吵醒,哭着出来找母亲。

  资清一手抱着她一手接电话,“朱致远?”毕竟是做惯事的人,把事情简单扼要的说明白,她很快挂了线。

  张裕民问:“他马上来?”

  资清点点头。

  家瑾感动得脸都红了。

  不下不,她现在已经没有面孔,她的脸连同身体,还躺在医院里。

  只见资清点起一支烟。

  张裕民说:“你不是已经戒掉了吗。”

  “今晚我实在受不了,需要香烟安抚。”

  “你同家瑾的确友好。”张裕民了解。

  “是吗,”资清落寞的说:“现在想起来,我俩之所以可以做得成朋友,是因为我一向藏奸,她一向忠厚。”

  家瑾吓一跳,资清这是干什么?竟趁这个时候,坦白地检讨起自己来。

  “你想想,当动我俩怎么瞒着她偷偷来往。”资清说。

  家瑾一呆,才想起这件陈年往事,对,是黄家瑾先认识张裕民,但这并不表示林资清不能嫁张裕民,这种事还讲来干什么。

  “她一点都不介怀,认真恭喜我们,我不知多羞愧,”资清叹口气,“本想疏远她,谁知她憨得根本不知首尾,这个人,办事好不精明,对人情却一窍不通。”

  家道听得一肚皮疑窦,资清在说她笨。

  不会吧,她们这一票出来做事的女人,都聪明得叫人害怕。

  张裕民说:“旧事不必重提。”

  “我并没有把她当好朋友。”

  家瑾在一旁说:“不要对自己太苛求,资清,你已经够好。”

  张裕民说:“待她痊愈后,再对她好些不就行了。”

  “我很担心她的情况。”

  家瑾听着,不禁也担心起来,她得回去看看,那毕竟是她的皮相。

  家瑾正犯疑,怎么回去呢。乘车,还是走路?

  意念一动,她抬头一看,已经置身病房。

  黄家瑾躺在床上,面如金纸,身上满系仪器,她静静过去,轻轻抚摸自己的手。

  她说:“你一定要复元,痊愈后向林资清算帐,反正她那么内疚,向她讨债反而会使她好过。”

  家瑾坐在一旁。

  她客观地打量自己:皮肤黄黄,头发干燥,出院之后,一定要多运动,好好吸收营养,以免未老先衰。

  人生观也变了,到头来还不是一个人躺这里,平日又何用计较太多,她们的通病是得饶人处不肯饶人,过份好强,锋芒毕露,看样子都得改掉才行。

  强中自有强中手,撑着要多累就有多累。

  家瑾笑了。

  奇怪,她这边笑,那边躺着身体的嘴角也孕出一丝笑意。

  两个护士推门进来,刚好看到笑脸。

  看护甲说:“她有笑容,不知梦见什么。”

  “热度那样高,还能做好梦?”

  看护乙替病人印了印额角的汗。

  “温度有降低迹象。”

  “快通知医生。”

  “我来换这瓶盐水。”

  家瑾再跟自己说:“你快些好起来,为那些关心你的人,更要为那些不关心你的人。”

  她坐着无聊,决意回家看看,夜已深,幸亏此刻进出一如平日不必打扰他人。

  书房的灯忘了熄,翻开的文件摊在灯下,原来临入院前她还在用功。

  家瑾好不感慨,明明生为女儿,却要做男子的工作,把持不定,难保不变成个阴阳人。

  正像火车头似轰轰烈烈的开出去,忽然被病痛截停下来,感觉不知多么难受。

  原来始终要停下来。

  复元后她欲告长假往外国旅游,她听说过露易士湖已经不少日子,但每次往温哥华都匆匆忙忙办正经事,这次她发觉生活便是至大的正经事,公司没有她一样妥当,她没有她可是死人一名。

  “我一定要好起来!”家瑾握紧拳头。

  她用力把桌子上的文件扫到地上。

  一动手,便有传说中那种怪风卷起,文件纸吹得七零八落。

  家瑾讶异地倒在沙发上,每一个灵魂,都有这种特异功能吗?

  漫漫长夜,要她独自逐寸熬过。

  家瑾想用手托住头,却发觉这不过是她惯性动作,此刻她无形无体,根本没有四肢。

  天亮了。

  家瑾知道自己并没有苏醒,她有种第六感党,知道肉体如果清醒,灵魂必需归队。

  她倒底怎么样了?

  急急起往现场去。

  真没想到朱致远已经到了。

  自新加坡赶回来也颇需要几个小时,一看便知道他没有睡过,双眼泛着红丝,胡须青青爬在下巴上。

  他已经同医生了解过情况。

  他问:“为什么还不醒来?”

  看护说:“我们不知道,她的热度已逐步退却,一切正常。”

  朱致远握住她的手,把面孔埋在她的掌心里,他呜咽地问看护,“如果她不醒来怎么办?”

  看护不能作答,轻轻退出。

  林资清推门进来,一脸忧伤,强颜说:“情况已比昨天好。”

  朱致远忽然痛哭失声。

  家瑾愕然。

  老朱老朱,你真的关心?那为何平日不露一声风声,成日在左拥右抱,倒处留情?

  林资清轻轻说:“你且别激动。”

  朱致远掏出手帕擦眼泪,“家瑾,你太骄傲,我不敢造次。”

  资清叹一口气,不声响。

  家瑾在一旁听到这种话不由得自辩起来:“我不算骄傲了,老朱,应付你这种人,客气不得。”

  资清税,“今日阳光不错,不如拉开窗帘。”

  老朱颓丧地说:“阳光不阳光还有什么作用?”

  资清俯向家瑾,在她身边说:“你逛够了也该回来了,别吓唬我们,我们已经受尽折磨。”

  家瑾很难过,她不是故意的,她力不从心,身不由主。

  只听得资清说:“来,我们出去喝杯咖啡吧。”

  “我不想走开。”

  “你这是干吗呢,这不是诅咒她嘛。”

  “我想静一会儿。”

  “我稍后回来。”

  家瑾看着老朱,只见他脱了外套,解开领带,闭上双眼,眼泪不住流下。

  恁地婆妈,家瑾非常吃惊,同时亦警觉到,自己可能真的不行了。

  不然这两位仁兄仁姐不会耸然动容,她呆呆的坐一角,看着自己,也看着朱致远。

  家瑾忽然生起气来,骂老朱:“活着的时候不对人好一点,现在又来假仁假义,有个鬼用。”

  朱致远当然听不见她说什么,只是伏在床脚。

  家瑾叹口气,“老朱老朱,这又是何苦来。”

  护士进来劝道:“这位先生,请你别骚扰病人。”

  她把朱致远请了出去。

  家瑾坐在一角,慎重考虑,一回到躯壳里去,就得重蹈覆辙,醒了以后,仅是上班下班,争名夺利,努力向前,这种生活十分无聊,但生活在这个海中,就得随它的波逐它的浪,有什么机会创新突破。

  不回到肉身里去,失却机会,恐怕要像铁拐李,本是个斯文俊俏的书生,灵魂仙游太久,回来时躯体已遭焚化,只得托身到烂脚叫化子体内,徒呼荷荷。

  家瑾犹疑了。

  正在此时,家瑾忽尔看到一位少女走近,向她鞠躬唱喏,“这位姐姐好。”

  家瑾感觉敏锐,看着她,紧张地问:“你是谁?”

  那少女脸容清秀,十分谦卑地说:“我特来同姐姐商量一件事。”

  “什么事?”家瑾站起来,“我知道,你不是人。”

  那少女笑了,“我可不同姐姐一样。”

  “你要什么?”

  少女说:“姐姐似无意返回躯壳。”

  “这是我的事。”

  “时辰到了,姐姐如用不着这具玉体,可能转让于我?”

  “让给你?”家瑾膛目结舌。

  少女慎重的点点头。

  “这具躯壳千疮百孔,你不会愿意承受的。”

  少女微笑,“它已是我百余年来所见到最好的一具。”

  “你游荡了百余年?”家道吃惊。

  少女缓缓转过头去,对着窗户,轻轻吟道:“茜纱窗下,公子多情,黄士珑中,女儿薄命。”

  家瑾一听,十分震荡,她知道少女是什么人了。

  家瑾不置信地问:“你愿意托身为我?”

  少女背着她点点头。

  家瑾说:“你不可能适应,我们这年头,要打仗的,一边血肉横飞,一边还要讲究姿势,日久会生瘤,你看,我躺在那里,多么痛苦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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