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如往日她赶着自办公室出来,先到时装店去取修改的衣服,有一套珠灰的套装,她想在明天一个鸡尾酒会上穿着。
她用小跑步的速度,跑到这里跑到那里,心裹不是不觉得荒谬的:真的这么忙,还是没有善用时间?
大都会里人人如此,也没有话好说,与众不同,人家会说你落伍。
到了高朋满座的咖啡厅,琪琪四处张望一下,并没有看见老伴。
她气馁。
同一个人生活久了,他的优点逐渐隐没,他的劣迹日益显著,琪琪十分无奈,这个时候,她又渴又累了,只希望坐下喝一杯冰茶。
但区定邦永远不会先到一步为她霸个位置,十次有十次要她为他服务。
正在烦恼,有人叫她:“琪琪,这边。”
她抬起头,看到对面座位上有一个年轻男子满脸笑容向她招手。
他非常非常的英俊,也非常非常的和蔼,一站起来,已有不少女客的目光为他吸引,琪琪不由自主迎上去。
他替她接过大包小包,拉开椅子。
一边又马上召来侍者,替她叫了冰薄荷茶及青瓜三文洽。
琪琪呆视他,这是谁?她不认识他。
只听他笑道:“又买了什么?第一百套珠灰色衣裳对不对。”
他对她可是不陌生。
她断不可能忘记外表这样突出的一位仁兄,但实在不知道他的名字。
琪琪只得唯唯诺诺。
她喜欢他身上铁灰色的薄麻西装。
当下他问琪琪:“你约了谁?”
“定邦。”
“对,你们是标准夫妻,秤不离陀,旁人无机可乘。”
琪琪喝一口茶,松弛一点,便说:“太客气了,我与定邦,资质太平常,最安全不过。”
刚在说话,定邦赶到,在另一角伸手招她。
“你赶快过去吧。”那年轻男子识趣地说。
“谢谢你招呼我。”
“老朋友了,还说这种话?”
老朋友?琪琪硬是想不起他是谁。
琪琪提着包包过去定邦那边,再回头,说也奇怪,他已经失去影踪。
琪琪四周围张望,都找不到他,只得坐下。
定邦说:“你看完这分楼宇买卖合同,在左下角签个名字,”见她心不在焉,便不耐烦地喝她:“琪琪,你听到没有?”
琪琪回过神来,冷眼看着丈夫。
区定邦一贯地自以为是,有房屋经纪在场,她不想与他争,取过笔,划一个花押。
刚才那人倒底是谁, 对她,对定邦,都那么熟稔,在归家途中,琪琪把他形容给定邦听。
定邦摇头,“如果有那样的人,你又何用嫁我。”
琪琪看定邦一眼,他的话,偶然也会有真理。
到了家,小女儿奔出来,琪琪一把抱在怀中,定邦却进房去抽烟。
男人与这支烟的关系太密切微妙了,妻子们出生入死,辛劳工作,剖腹生产,皆属闲事, 要他们放弃这支香烟,非得第三次大战不可。
整个晚上,琪琪都想不起,那位仁兄是谁。
最近生活上烦琐事情甚多,难得有一刻时间将自己抽离,琪琪有点感谢那位先生。
琪琪与定邦早已不同床不同梦。
她已在温哥华买了房子,过半年就要偕女儿动身移民,留下区定邦一个人在香港。
如果能够适应彼邦的生活,琪琪便考虑同定邦分手。
开头这件事令她辗转反侧,后来她就同自己说:任琪琪,这年头也只有你这样尊重婚姻, 人家都说即离即离,轻若鸿毛。
当晚,她累极而睡。
第二天忙着上班,一切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,等车时有人叫她:“琪琪,这边,快上来。”
一辆小吉甫车停在她身边,她来不及思索,便跳上去。
司机正是那位神秘的先生。
琪琪今天再也来不及顾及他的自尊心,她开日便问:“你是谁?”
那英俊的男子一怔,“我是谁?”
“是呀,我是任琪琪,你是谁?”
“琪琪,你不是开玩笑吧,我是潘至诚呀。”
“我并不认识你。”
小潘缄默了,过一会儿他问:“琪琪,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?”
“我真的不认识你,我只有一个姓潘的朋友,她叫潘正英,是位小姐。”
“你不记得我?太无良了,想,往回想,小学同学都最纯洁,最天真,谁请你吃巧克力,谁把算术簿子借你抄,谁在操场保护你,你敢说不认识我?”
琪琪瞪着他,噫,她还是想不起来。
“潘至诚,”她喃喃道:“潘至诚。”
小潘笑,“你似患失忆症。”
“那时我们才七八岁,”她不置信,“你居然记得我?”
“对呀,但是你的脸一点没有变,我一直有你的消息。”
不对,琪琪想,这话里漏洞大多,失散那么多年,怎么可能一眼认出来,但他偏偏有这个本事。
“今天你是顺路经过?”
“不,我特地来兜你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听说你心情不大好,或许会需要老朋友。”
“你仿佛什么都知道似的。”琪琪好不尴尬。
“我对成年的任琪琪,的确花时间研究过一番。”
琪琪不再去追思,就当他是个新朋友好了,有什么坏呢。
潘至诚笑说:“没念到毕业我们整家移民,最近工作上有点事才回来?”
琪琪说:“嗳,前边就是我的写字楼。”
“下班我来接你,没有约人吧?”
“六点正。”
下班见了面,小潘告诉琪琪,一年级圣诞节游艺晚会中,他扮约瑟,她扮马利亚,两人唏嘘一番,熟络起来。
小潘对各位同学的来龙去脉统统知道,三言两语便交待清楚,他自己未婚,在纽约设厂制衣,最近回来交定单。
听他说来,已经很有点身家,态度却那么谦和,真正难得。
琪琪也把她的近况说一下,尽量控制自己,只是约莫暗示夫妻感情欠佳。
潘至诚忽然说:“定邦只是不擅表面工夫,人是老实人。”
琪琪失笑,“你又不认识他,男人倒底还是帮着男人。”
潘至诚笑一笑,“我是特地来帮你的。”
在这个要紧关头来陪她说话散心,也就是真的帮了忙了。
琪琪说:“像我这样脾气的人也许不应结婚,但那年母亲病逝,我十分空虚,急急想组织自己的家庭……”
潘至诚笑,“那年向你求婚共有三人,承认吧,你的确对区定邦情有独钟。”
琪琪讶异,“你怎么知道,这件事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。”
小潘笑笑,“没想到在接近丰收的时候,你们反而要分手。”
琪琪听了这话一呆。
那夜定邦比她早回,正与女儿玩积木游戏。
五年前那三个求婚者当中,定邦的年纪最大,条件最差,但琪琪欣赏他的专业学问以及朴素平实的性格,婚后两人各为事业奋斗,很吃了一点苦,琪琪在生养的时候乏人照顾,健康与信心都受了打击,复元后便孤僻起来,觉得定邦做得太少,爱得不够。
感情就是在那个时候陷入低潮。
小潘说得对,其实他们的物质生活数目前最丰盛,工作已上了轨道,琪琪这次赴加可直接往北美分公司上班,不用担心。
偏偏在这个时候,两人感情却走了下坡。
琪琪第一次问自己:是不是完全没得救了呢。
五年的感情投资,是否全部落空,这个家,是否应该放弃?
“定邦。”
区定邦抬起头来,有点讶异,他不晓得多久没有听见妻子叫他,感觉上十分陌生。
琪琪心中十分凄酸,“定邦,我有话想说。”
“没有问题,你要什么都可以拿走,琪琪,家里无论什么都是你的,我不会与你争。”
琪琪内心恻然,她听过许多丑陋的故事:像女方走了以后,数百元的帐男方都不肯代付,定邦倒不是那样的人。
琪琪问:“我们之间倒底什么地方出了纰漏?”
定邦一怔,站起来,尴尬地说:“我累了。”
“不,定邦,让我们把事情讲清楚──”
定邦僵着一张脸,“还有什么好说的,要说早就该说了。”
他躲入书房,不再肯出来。
琪琪摊摊手,觉得已经尽了力,颓然坐下。
这些日子区定邦一直抗拒她,她越逼近,他越是怕。
第二天中午,琪琪在办公室接了一个电话。
“我是你小学同学潘至诚,在日本馆子订了位置,想与你吃一顿清淡的午餐。”
琪琪迟疑,“潘至诚,我们再这样见面,人家是要起疑的。”
“我们正大光明,不怕人说。”
琪琪有感而发,“假如定邦也像你那么开朗就好了。”
“出来,我教你。”
琪琪对着他的时候说:“愿闻其详。”
他凝视琪琪,“这些日子来,你一直要证明定邦有负于你,他怎么抬得起头来。”
“我需要他的时候,他从来未曾出过力。”琪琪强硬地说。
潘至诚说:“我们都是较弱的人,人为力量有限,你想他怎么打救你?主要的是,你们终于渡过难关,渐入佳景,无谓计较过去,应当努力将来。”
“他不再接受我。”
“你一直把他挤在门外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