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开头我确是很感激她,后来她过火,那一点点恩典被她的诸多需索磨灭,我不隐瞒我讨厌她。”
“她总归是阿姨。”
“谁像你那么圆滑懂事?”她睹气,挽起沙滩袋与同学们玩风帆去了。
阿姨来的时候,就我一个人在家。
“怎么,”她又表不满,“一个个似游牧民族,这么大的家要来做什么?一天到晚没有人!”
两个女佣人斟茶之后全部躲进房内看电视去。
“你父亲呢?”阿姨问。
“我不知道,约了朋友吧。”
“你也不问他。”
我笑,“父亲的行踪再也没向女儿报导的理由。”
阿姨颓然坐下。
我客观的打量她。
她很瘦很小,本来秀美的轮廓现在很乾涩,薄嘴唇紧紧振著,像是永远跟人过不去似。
多可惜,我知道有许多三十岁的女人还很出锋头很时髦,完全不是阿姨这个样子。
我坐在她身边,同情地问:“阿姨,你为什么不穿得鲜一点?”
她没好气,“我哪儿来的时间去挑时装?”
“我觉得你有全世界的时间。”我讶异的说。
“什么?我一离开店就来这里,离开你们又回家休息,你还说我有时间?”她的声音提高。
我坦白的说:“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花那么多时间在我们家中。”
“什么?我要照顾你们呀。”她站起来同我理论。
“阿姨,你应该看得出来,我们三个人都不需要你照顾,爸爸一直有应酬,近年晚饭也很少回来吃。而妹妹,她是一匹野马,谁也管不了她。至于我,我已十八岁了,明年要到波士顿去读建筑,名都报下了。”
我没想到这番话会引起这么大的波浪,这实在是任何人都看得出的事实,我们并不需要她。
但是阿姨一听到这个话整个人却簌簌的抖起来,她捏紧拳头,脸色发青。
她自齿缝间并出来,“你好没良心,是谁叫你这么说的?”她似要扑过来。
我退后一步,“没有呀,我心中这么想,嘴巴使这么说,我已十八岁,说几句话还得要人教不行?”
她含著眼泪,“现在你们两个长大了就不要我用开我?当初我可最为你们牺牲来著……”
她不但歇斯底里,而且又扯上十年前那一笔,简直不可言喻,就暗暗替父亲担心。
我举起双手投降,躲到房间去。
以往十年中,父亲好几次劝她不必太为我们若想,都被她驳回,硬说“你们需要我”。其实呢,是她需要我们才真。
我知道,父亲是为了去世的母亲,始终给阿姨留著三分面子。没料到这样一来,害了阿姨,也害了自己。
我躲在房内听音乐,直至外头传来争吵声。
我彷佛听见是妹妹的声音。
不得了,这俩位碰在一起,大事不妙。
我连忙自床上跳起来赶出去。
只见妹妹已经涨红面孔站在大门,阿姨则挡在她面前不准她出们。
“你怎么回来了?”我问。
“同学失约!”妹妹说。
乖乖,两个人都心情不好。
“现在又干么?”
妹妹说:“换了衣裳去看电影,这个阿姨无端端不给我出门。”
“你看看她那件低胸衣裳,像个吧女。”
我想主持公道,客观地一看,领子是低一点,但也不似阿姨所说那样。
我正要开口作鲁仲连,只听得妹妹说:“你这个老姑婆,我穿什么关你屁事。”她推开阿姨,去开门。
阿姨还想去阻挡妹妹,她得理不饶人,指著阿姨说:“趁好收吧,我爸爸快要结婚了,我就不信他新太太会随得你在这里疯疯颠颠,神经兮兮!”
妹妹说完拉开门走得影子都没有。
不得了不得了,打击上加打击,我很想避开阿姨,但她顶住大门,我出不去。
只见她大惊失色,两行眼泪簌簌流下来。
我实在不忍,“阿姨,来坐下,快别这么著。”
“你同我说老实话,”她紧紧抓看我的手,“你父亲外头有人?”
我劝说:“阿姨,他现在是单身汉,有结交异性朋友的权利,什么外头里头的。”
“你们好,串通来欺侮我。”
我不耐烦起来,她用字全部属三十年前流行术语,她那么大一个人,竟然控诉亲戚欺侮她。
“他真要结婚了?”
“我不知道,”我说:“你何不问他?”
“你妹妹都知道,你怎么会不知道?”她说什么都不肯放过我。
“阿姨,我父亲的事,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!”我的嗓子也拔高。
“他不要同我说话,他冷淡我……”阿姨掩面哭泣。
“那是因为你要求得太多了。”我说:“他只是你的姐夫。”
阿姨忽然抹乾眼泪,“你懂什么,我自己同他说。”
阿姨抓起手袋要走。
我问:“你往哪儿去?”
“到他公司去找他。”
“即使他在公司,你也不能在他工作的地方打扰他。”
“怕什么,他是老板。”
阿姨这个人,她失败就在这种地方,完全不懂事,像个小孩子似的,也不会得看人面色做人,有什么事叭叭的叫出来,也不看看对象是谁,人家面色转了没有,终究吃亏的,还不是她自己。
“阿姨,不要去。”
“你们都蛇鼠一窝,我非去评理不可。”
“阿姨,”我拚命把她按住!“不要这样做,想想后果,别太冲动,你凭什么跑上他公司去吵?即使是妈妈在生,也不能这样!家事在家里谈,天经地义。”
经我死劝,仿佛有些生效,她怔怔中下来,还在滴眼泪。
我觉得阿姨根本不是生活在现实的世界里,这十年来她替自己创造一个神话世界,住进去,把父亲拉著做她的男主角。
这个梦该醒了。我不认为父亲会陪她玩这个幼稚的游戏。
父亲从头到尾,都没有答应过她任何东西,但是她不要相信事实,她有她一手。
照说像她这么聪明的人,不会看不到其中诀巧。
“阿姨,你回去休息一下吧。”
“我在这里等他。”
我再也没有办法,只得出门到图书馆去中。
我在傍晚才回家,只听得书房内有人哭。
从下午哭到晚上,阿姨敢情是有毛病。
没到一会儿父亲推开门出来,见到我他叹口气说:“劝劝阿姨。”
“劝得唇焦舌枯。”我耸耸肩。
“叫司机送她回家。”
阿姨仍然鸣鸣的流泪,我把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。
她益发哭得伤心,在后辈面前大失面子。
“阿姨阿姨。”我说。
她不出声。
“你还那么年轻,不要独门心思。”
“他真的要结婚了。”阿姨溃不成军。
她整个人伏在书桌上,浑身瘫痪如一堆泥。
“是的。”我喃喃说。
忽然之间,阿姨站起来,回家去了。
一整夜我为她担心,辗转反侧。
妹妹则拍手称好,“活该”,她说:“把我比作吧女,现在她可不敢上门来了吧。”
妹妹把阿姨的毅力估价太低。
第二天一早,她就逼著佣人做早餐,谁该吃什么,她全部有数。
但我最不爱吃火腿蛋,妹妹最恨白粥,爸爸胃不好,不适合吃烤面包,她全没注意到。
从没有见过这么失败的人。
我很为她悲凉。
在早餐桌子上,爸爸向我们宣布:“今天晚上有客人来吃饭。”
我立刻觉察到是谁。
妹妹问:“是辜小姐吧?”
爸爸说:“是。”
妹妹欢呼,眼睛却看著阿姨。
“就是我们一家子,”爸爸犹疑,“三个人。”
阿姨立刻抢说:“我也是一家人。”
父亲很坚决,“不,我是指,姓丁的一家人。”
阿姨嘴唇都白了。
我轻说:“阿姨,改天再请你。”
“我不走。”阿姨撒赖。
爸爸说:“我们之间一切话已经说得很清楚,自己人不必伤和气,你终究是孩子们的阿姨。”
“你还记得孩子们的母亲?”阿姨声音颤抖。
“自然记得,”父亲也很厉害,“所以才说你是孩子们的阿姨。”
他站起来取过公事包去办公。
此刻连妹妹都同情阿姨。
阿姨握紧拳头,对我们说:“这个女人进了门你们就知道!”
我微笑。
妹妹却留下了神。
“她正是生育时期,养下弟弟,你们就完了。”
是该这样的,阿姨做人真是一套一套,活脱脱是老式女人的陈腐思想,后母良心个个墨黑,而我与妹妹很快会成为可怜的白雪公主。
抑或她想联同我与妹妹的力量来对付辜小姐?
我说:“我快毕业,要离开这个家。”
阿姨问:“那么你呢?”她看著妹妹。
妹妹有点紧张。她一向是个冲动的女孩子。
她说:“我也快走了。”
“哼!这两年就够你受的。还有你,别以为你一走了之,没你的事,将来你的学费什么的,有后母从中作梗,怕不会那么顺利,你还做梦呢,那么庆幸有个陌生女人进门,你真像白痴一般!”
我默默然,她并不是危言耸听,这些事都是有可能的,有几个后母会得对前妻生的孩子真有感情?
当然,我们会得很客气,客气数十载,直至老死,绝无问题。但百分之一百,我们会同父亲生疏,因为他将有他自己的家庭,有妻子,更可能有孩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