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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张大嘴巴发呆,李太太在一边摇我的手臂。

  我坐下,但是膝头撞膝头,无法镇静下来。

  我喝一口热茶,杯沿撞到牙齿叮叮响。

  李玉茹捧出一本照相部,她翻开给我看,“你可认得他?”

  在一张有十多人的群体照中,我伸手一指,把他指出来。

  李玉茹泪流满面。

  她母亲求我:“葛小姐,你真的不是开玩笑?”

  我摇摇头。

  “妈,他英灵不散,他怪我要结婚。”

  “不,”我忽然冲口而出,“他没有怪你的样子。”

  李小姐抬起头。

  我擅作主张的说:“他祝福你。他并且说,他不会来见你,所以他托我上来,我是完全的一个陌生人,你放心,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。”

  李玉茹说:“我要见他,我要见他!”

  我很感动,她是真爱他的,不管他是人是鬼,她仍然爱他。爱没有惧怕,是圣经上的话。

  “要是我再看见他,我同他说。”多么滑稽,我竟变了灵媒。“这是我的卡片,我在正当的大机关做事,我不是坏人。”我站起来。

  那李小姐犹自饮泣,李太太像送瘟神似把我送走。

  不管她们信不信,我却对得住一艮心。

  我的确见过处兆年。

  那日回到家,我与小宝特地说上许多话。也许明天虞先生一召我,我就得陪他同赴黄泉。

  死亡,谁不怕呢。

  我同小宝说:“有什么事,你还是去靠你爹的好。他女朋友虽多,但她们要花他的钱,不得不听他的,不会对你怎么样,这些年来,他一直疼你,是我不好,离问你们,轻易不让他见你,是我把你教得同我一样,茅厕砖头似,又臭又硬。”

  “妈,你怎么了?”小宝大为诧异。

  “小宝。”我眼睛红了。

  “妈,你喝了酒?无端端说这些话作甚么?你才三十多岁,人家还在穿粉红色迷你裙颠倒众生,你怎么七老八十似的,连遗言都交待了。”

  我不想多说。真是不幸中之大幸,小宝也有十五岁,若果她只有五岁,那可怎么办?乐观的我,永远有法子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中看到未来的蔚蓝,但这次眼睁睁见鬼,再乐天也吓坏。

  第二天起来,我伸手摸模面孔,去照镜子──嗯?还在,还活着。

  小宝比我早出门,她顺带做早餮。

  赶到公司,我已忘了那只鬼,功夫多得令人透不出气来,人各有命运,在同一部门,领取同等级薪水的一位太太却刚刚放完一星期的假回来,正打毛衣呢,还要问我花样合不合时,我差些没把她连毛衣一同塞到厕所里冲下。

  老了。我同自己说,精神大不如前,一忙便开始发牢骚,从前我才不会这样。

  下班我到金铺去买一只十字架挂在胸前才回去。

  没有用,虞兆年在等我。

  我希望他是个恶作剧少年假扮虞某来吓唬我,闹市中那有这么猛的鬼。

  一阵烈风自我脚底推上来。

  我骂他:“非得如此装神弄鬼不可。”

  他把双手插口袋中,“对不起,葛小姐,空气震荡便成为强风,我的行动比你更激动空气。”

  他不怕十字架。

  我呆视他。

  “谢谢你。”他说。

  “你──是鬼?”

  “那是人类用的名词。是,我是鬼,我们惯性称已死去的人再出现的形象为鬼。”

  “别人可看得见你,听到你说话?”我说出去了。

  “只有你,我的电波与你脑电波吻合,所以你‘看’得见,‘听’得见。”

  “我不明白,你不是说你是鬼吗?”

  “我们有没有必要站在这里说话?你一定觉得冷。”他似乎很关心我。

  “我太兴奋,见到你,是不是我的生命亦走到尽头?”

  “不不不,完全没这种事。”

  我放心了,我怕死,像地球上所有的人一样,我怕死。

  “我同我女儿住,我不能招呼你。”

  “她到同学家去了。”

  “你怎么知道?”我奇问。

  “我是一束游离脑电波,我当然知道,我可以与她作有限度的接触。”

  这时候有人插嘴问:“葛姑娘,你同谁说话?”

  我转身,是年老的管理员。

  我连忙陪笑说:“没有谁,没有谁。”

  我进电梯,虞亦跟着上来。

  奇怪,至此我完全不害怕,我想他有控制活人情绪的能力。这种本事,俗称或许就是“撞邪”?

  我开了大门,果然看见告示板上有小宝留下的字条,说要九点多才回来,附看电话号码,必要时可以找她。小宝从来不叫我担心。

  我倒出茶来。

  我想鬼是不用喝茶的。

  “你到底是什么?”我问

  “我如银幕上的映象,其实我是不存在的,”他问:“你知道电影?电光幻影。”

  “电影是有底片的。”我提醒他,别把我当无知妇孺。

  “我也是呀,世上的确有过虞兆年这个人。”

  “可是他已经去世。”

  “是的,三年前因车祸身亡。”

  “你同你女朋友,李玉茹小姐,反而不能心灵相通?”

  他无奈的笑一笑,“很多三十年的夫妻何尝不是。”

  “她仍然很爱你。”

  虞低下头,表情很侧然。

  我不明白我如何会可以看得到他,而且那么逼真的表情,七情六欲,历历在目。

  电影是过去式的,每次放映,都是同一套映象,但他都活生生,应答如流,我可弄不懂。

  他回答我的问题:“脑电波是活的。”

  “每个人去世后都有这样一束电波?”

  “不一定。”

  “我不明白。”

  “好像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成为音乐家。”他解释。

  “我更不明白了。”我竟然笑。

  “那么咱们就不要再谈论这个问题。”

  “那只戒指你一直带在身上?”我问

  “是。”他说:“我与玉茹相爱,论到婚嫁。她一直对我念念不忘,有一个很好的青年向她求婚,她还犹疑不决,送还戒子给她,好使她知道,我赞同这件事。”

  “你不怕吓坏她?你也太特别了。”

  他沉默。

  我摊摊手。

  “你是个好心的女子。”

  “会有好报吗?”我问他。

  “一定会有。”

  “我会否得到三个愿望?”

  “我的能力有限,一个愿望吧。”

  我并没有出声。我仍然非常非常困惑,我竟可以与一个影子说话。

  门铃尖锐地响起来。

  我再抬头,虞氏已经不见了。

  我去开门,是小宝提早回来。

  我们一起吃晚饭。

  边吃我边问:“小宝,如果我可以得到一个愿望,应该要什么?”

  “你碰到神仙了?”小宝笑问我。

  不是,是一只鬼。

  我问:“应否索取很多钱?”

  “不!”小宝冲口而出,“不!”

  “金钱万能,有什么不好?”我憧憬,“到时你老妈穿姬仙蒂婀的皮裘,戴鲍嘉丽的珠宝,不知多帅。”

  “这些爸爸都可以给你。”

  “不要再提他,我不要用他的钱。”

  “他是你丈夫,妻子用丈夫的钱不该,那该用谁的钱?”

  我不出声。

  “妈妈,你为什么恨他?”

  我仍然不出声。

  “他很想念你,他一直问起你,很想帮你,你为何一一拒绝?”

  “小宝,不要问太多。”

  “他到现在还没有再婚,你呢,连男朋友都没有。”

  “我总不能找一个比他更差的人呀。”我苦笑。

  “我觉得他很好。”

  “那是因为你不是他的妻子。”我说。

  “妈妈,”小宝说:“你合理一点好不好?”

  “我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。”

  “妈妈,他一直说他生命中最好最高贵的女人便是你。”

  我不响,胃部忽然不适。

  一你们也曾有过快乐的时刻。”

  是的。在他未曾承继父亲偌大遗产的时候,我们住在一间小公寓中,其乐融融,他工作,我抚养小宝,一直都很好,直至他发财……

  只能共患难,不能共富贵。

  也许是我妒忌他,也许是他在有了钱之后,不再稀罕我,我们的关系就此崩溃。

  离开他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有带,但从法官那里,我夺得小宝的抚养权。

  也许因此害苦小宝.物质上她贫乏得很,尽管她父亲有七八辆各式车子,她却要挤公共车上学。小宝从来不发怨言,但我有时禁不住内疚,到底我这母爱,对她有益还是有害?要她知道人间道么多疾苦干什么?

  跟她父亲,或许就被纵坏了,为什么不呢?这原是一种特权的享受。

  “妈妈,”小宝问:“妈妈,你怎么了?”

  “没什么,收拾一下,睡吧,不早了。”

  母女俩各自回房,我本来想想一会儿秋,思想过去未来,消几滴眼泪,但连睡衣都没换,就盖上毯子一直睡到天亮。

  失眠真是奢侈。记得有老人家说过:睡不看?阁下还没疲倦。吃不下?阁下尚未肚饿。一切都是无病呻吟。心情不好?大灾难尚未来临呢,一个炸弹下来,什么春花秋月,都抛在脑后,还不是照样得跟看大伙儿逃难。

  第二天闹钟响,我尚意犹未足。

  头发腻塌塌,早该洗了,都快有股味道,却找不到时间。腰骨仍然酸痛,但一天的工作又得开始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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