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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谁知她弟弟马上接嘴:“真的搬?别哄我白欢喜。”

  她说她气了十分钟,痰上颈,心跳都停止,第二天就住到青年会去,同学们忙著帮她找地方。

  要命的是她的经济情形也不好,结果找到一个小单位,租金占去她薪水一大半,不过运气不见得全不好,她找到一位空中小姐与她合住,解决问题。

  小方为人非常豁达,天大的事她都能耸一耸肩膀笑掉。

  她同我说:“气有什么用,早就忘了,反正寄人篱下并不是长久的办法。”

  就这样简单。

  女孩子又特别惨一点,同类相轻,故受排挤,物伤其类,我在大哥家更加小心翼翼,同时也计划搬家。

  反正是要纳房租的,何必等到撕破脸皮才走。

  小方面子虽然大方漂亮,但到八十岁恐怕还会记得“别哄我白欢喜”这六个字,到她住到堡垒里,一个人拥有八十间房间的时候,想必还记得上述那六个字,一个个血红色,箩那么大,时时提醒她要挣扎向上,好好报答说那句话的人。

  我们不是小器,我们就是不想被人看死。

  我与小方在一起,共同话题是多的,当然比与其敏谈得来。

  与小方在一起,做人说话不必扭扭捏捏。

  小方也听说过有其敏这么一个人,开头还取笑我,后来真正的认识,也就识趣。

  我与小方也不是走得密,大家都忙得要命。好几次我看到她喝提神的饮品,白天朝九晚六,晚上吃完饭,立刻上学,我们只能在饭堂见面,我送给她的礼物,是维他命九,怕她吃得忽忙,不够营养。

  小方真能吃苦,完全拚命,她只能往前走,后无退路,且有追兵,要死,还得随著亲戚的白眼死,所以只得活下去。

  在厂里,她没有地位,学徒少不免受白眼背黑锅,同事无理取闹,再三留难,她都一一委屈求全,总是维持微笑,“是是最”、“好好好”,从没与人红过睑,什么都往肚子里吞,为求做出成绩来。

  谁没有情绪低落的时刻,今日我看见她坐在饭堂黝暗的一角伤神,精疲力尽。

  小方哑著声音苦笑问:“会不会有出头的一日?”

  “当然会。”

  我鼻子都酸了。

  “我相信你。”她仍然坚强。

  在那一刻,我许下允诺,“我总是你的朋友,我总在这里。”

  她笑起来,“谢谢你。”

  刚在这个时候,不知怎么揽的,其敏来了,穿一身最时髦的衣饰,足不沾尘似飘入来,与我招呼。

  我瞪著她,心中突生无限厌恶,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写诗,她懂什么,只知道早逝的水仙花是不能忍受的苦,太阳下山都几乎是世界末日。

  我冷冷问:“你来干什么?”

  “看你呀。”

  我抱起书本,“我这就要回家。”

  “我送你。”

  “其敏,你不用再来,我不会有时间结交你这种朋友,这话我已经说过多次。”

  为著叫她死心,我转头同小方说:“我们同路,一起走吧。”

  其敏还说:“大家一起好不好?我送你们。”

  我大声说:“其敏,我们坐在奥斯摩标里会得生疮,你请便。”

  我拉起小方头也不回去搭地铁。

  小方说:“你太过份。”

  “一点都不。”我还在气。

  “人家幸福也不给。”

  “她可以坐在家幸福至死,别希祈把幸福花粉播到我身上来。”

  “你不喜欢她,是因为她幸福?”小方吃惊。

  “不,是因为她对生活不负责,是一条寄生虫。”

  小方见我在气头上,只得吐吐舌头。

  其敏的电话追到家里来,嫂子飞快的来报讯,一脸期待。

  我取起听筒,一开口便说:“你有完没完,别再骚扰我好不好。”

  其敏小小声的问:“什么事,你不高兴,我可否帮你忙?”

  “我心情不好,有空再找你。”我不想多说。

  我不能帮小方,其敏想帮我,又不能领情,归根究底,人是多么寂寞的动物。

  其实我并没有爱上小方,相信其敏也看得出来。只不过因为小方的委屈我深有认同,以向其敏出气。

  多么烦恼。

  清早其敏在楼下等我。

  我冷冷问:“不用写诗吗?”

  “没意思,不写了。”她说。

  我向车站定去。

  “送你一程如何?”

  “谁不知你有车。”

  “那么好,反正我也是地铁常客。”

  她竟跟我开步走,我啼笑皆非。

  我只得做得更绝,“其敏,我对你这种做法,很反感。”

  她手足无措。

  “回去吧,我静下来会找你。”

  不看她一眼,转头就走。

  其敏不明白,其实她的生活中也容不了我。她吃顿午饭都要到嘉蒂斯去,与那些念完管理科硕士的男生穿得似喝喜酒,用英文点菜,要多做作就有多做作,老土得要命。

  当日见到小方,她脸色更灰黯。

  怎么会,她从来没有这么低沉过。

  我趋向前问她:“不舒服、要不要告假?”

  她摇摇头。“我面临很大的抉择。”

  “怎么,有人要收你做童养媳?”我笑问。

  她吃一惊,“你怎么知道?”

  我更吃惊,因没想到会猜中,顿时呆在那里。“喂,倒底是怎么一回事,能不能告诉我?”

  她叹一口气,“要是我嫁给一个在经济上能够帮我的人,你认为我是否出卖灵魂?”

  我愣住很久。

  我问:“他是否七十岁?”

  她摇头,“只比我大三岁。”

  “是否健康?”

  “同你我一样,无不良嗜好,有正当职业,他家庭能帮我到欧洲进正式大学,脱离这个窘境。”

  “听上去理想得不似真事,你还在等什么?”

  “因为我有屈屈感。”

  “我不明白。”

  “我是这么苦,我苦够了,现在跟他,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为著逃避还是为了他。”

  我立刻晓得她的心理状况,我说过,小方跟我有太多相似的地方。

  正等于其敏与我的关系一样,假使环境略好一默,我的自卑略少一点,也许我会爱上她。

  现在我太苦涩,苦得不能变任何人。

  “你不同,”我说:“你是女孩子,传统上女子接受男方的馈赠是应该的。”

  “这对他也不公平。”小方极其疲倦。

  “松弛下来,”我说:“别怕,并不是末日。”

  她勉强一笑。

  我懂得,其实她已经决定上路,但禁不住悲哀。

  我也黯然。

  没有选择是世上至大的悲哀。

  为了鼓励她,我说:“至少你可以嫁得很风光,想想你亲眷失望的面孔,已经值回票价:他们以为你完了,结果你没有。”

  “去你的。”她破涕而笑。

  “真的,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。”

  “我当然知道,”她捧著头,“我比谁都更为清楚,一切发生在我身上的事,都是食之无味,弃之可惜。”

  “他是否一个好人?”

  “绝对是。”

  “这还不够?”

  “你那诗人更加可爱得不食人间烟火,你为什么不娶她?一结婚就可以到世外桃源享福去了。”

  “咄,好端端怎么扯到我身上来。”

  “这是完全同样的个案。”

  我默默无语。

  过很久很久,我才说:“一入侯门深似海,以后要见你就难了。”

  “你真以为我一说‘是’立即脱胎换骨?每种生活方式都要付出代价,你看我,黑过墨斗,说不定一过去就害死人冢,到时偷鸡不著蚀把米。”

  我没想到她愉快的表皮下有这么多苦衷。一个人长久失意会得引起自卑感,这就是小方不开心的原因。

  “去吧,”我说:“你需要休息。”

  她双眼濡湿,“你仍会爱我?”

  “是的,仍然爱你。”

  她靠在我的肩膀,不知情的人看了,以为我们是情侣。

  其敏,便是那个不知情的人。

  她在一旁窥视,小方没有看见她,我却瞥见她的衣角。

  其敏一直盯著我。

  我问她:“你没有更好的事要做?”

  她的表情很惨,一个孩子在很渴望一样得不到的东西的时候,往往也有这个表情。

  对于其敏来说,我算不算是那一种难得的玩具呢。

  “你爱她?”其敏问。

  “不管你事。”

  “据我知道,她另外有男朋友,家境很好。”

  “其敏,你是一个诗人,不应理这些闲事。”我说:“你的气质哪里去了。”

  她有默羞愧。

  “其敏,别钻牛角尖,本来我不想把别人的私事告诉你,但又怕你心中有个结,所以不妨同你说:小方快要嫁人,新郎并不是我,我们纯粹是朋友,其敏,正如我同你一样,是朋友。”

  她的双眼忽然又添增神采,像是看见新希望。

  这样的举止真令我害怕,她苦果没有爱上我,不会有这样可怕,不能自制的情绪出现。

  女人之倔强,非笔墨所能形容,她们的行为举止,百分之百受感情控制,完全不能理解。

  我颤抖,怕她不能自拔。

  我摊开手,明知说了也是白说:“做朋友有什么不好?”

  其敏根本没有听进去。

  可爱的其敏,倘若遇到坏人,利用她的痴心,她一定尸骨不存,碰巧我是个好人,我不会对她动歪脑筋。想到此地,为自己骄傲,不禁飘飘欲仙起来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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