要谢谢那些冒牌货提高她身分。
但抄得那么坏,冒得那么差,也使周琦生气。
她忽然同男友说:“我第一份工作的写字楼在一座小山岗上,私家路上没有公共交通工具,乘计程车要四块五角,步行需时三十分钟,当时我的薪水是两千块,我选择步行,那是一个冬季,天天迎着西北风上,因为年轻,不觉得辛苦,睡醒第二天又来了。”
男友不出声。
周琦需要的不过是双好耳朵。她说下去:“连我都以为我完了,这是有野心无才能者典型的结局。”
“过去事不要再想。”
“今朝想得特别多,平时已经浑忘那一切。”
“你需要一个假期。”
“也许怀孕是最佳假期。”
男友忽然说:“三年多了,你还没听过我的身世吧?”
周琦吓一跳;“苦不苦?”
“苦,苦到绝点,不苦怎么叫身世。”
“我不要听,老套,不外是父母兄嫂都刻薄你,给果靠奋斗加奇遇,成为现在的你。”
“这不也是你的身世吗?”
周琦一怔,笑起来。
“谁没有这样的身世,”他打一个呵欠,伸个懒腰,“今天真不想工作。”
“不如放一天假。”
“有什么节目?”
“上午你可以陪我去验血,下午问律师何时可以排期结婚。”
“那真是难得的好节目!”
“谁说不是,这年头的女人,谁还愿意结婚及生孩子。”
值得庆幸的是他们还可以结婚。
周琦能够想象同事们发觉她没上班的讶异表情,初一“月半”清明重阳,周琦从不休息,只有工作能够安慰她对生活的恐惧。
第二天,她继续告假,开始发觉公司没有她一样运作,她用宝贵的时间去替婴儿添置衣物家私,那日黄昏,在咖啡店吃冰淇淋的时候,周琦还有新发现,那便是原来不工作,太阳照样会得下山。
拨电话到公司问过,一起安然无恙。
周琦大可以在幕后操作。
终于上了岸了。
又一个下午,她在家翻辞源替孩子找名字,先查王字旁,再看草花头。
真没想到在家也绝对不闷,且有许多乐趣。
又是另外一个转折点。
周琦照着镜子,外表看不出任何创伤,内心疤痕累累。
按一按心房,硬硬的、麻木,结了痂,已经没有知觉,不然不会生活至今。
一个转变跟着另外一个转变,身不由主地去配合环境过日子,什么才是她的理想生活?
耳畔响起母亲的话:“你还在画这种劳什子呀!”
周琦微微地笑起来,慢慢坐倒在椅子上,用手掩着脸,很想痛哭一场,却找不到哭的原因,她不是不快乐的,即使在为生活挣扎得非常苦的时候,因为有理想,她也有乐趣。
如今她专心待新生命来临。
周琦又笑了起来。
同居
念生想搬出来住,已经有一段时间,初出道,收入低,一个人租不起一间公寓,很想找人同住,最好也是白领女,开销一人一半。
念生当然听过相处易,同住难这六个字。
不过她与父母弟妹实在无法在一起住下去了,老的唠叨小的吵,她夹在当中,好似要窒息一般。
每一通电话打进来,老母总是挨挨蹭蹭去听是什么人找念生,说真了,母亲其实不怎么老,五十多一点点,许多女人在这种年纪还十分风骚,但她却似小老太太,动作言语均开始猥琐。
口头禅是“不要白便宜给人”、“找个有经济基础的人可以帮帮弟妹”、“有适合的人要立刻缠住”……许都是金玉良言,经验之谈,但念生却听不进去。
当母亲开始翻她抽屉与手袋的时候,念生觉得走投无路,开始找房子。
经过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介绍,念生知道一位空中小姐找女生同住。
念生决定应征,听讲一个月只需负担三数千元。
她拿到电话号码先拨上去,“我由罗彼得介绍来看房子。”
那位小姐有懒洋洋的声音,“明天下午五点你有空吗?上来谈谈。”
念生马上答应下来。
公寓在一个中等住宅区,密密麻麻私人屋邨其中一个单位,全无个性,念生倒无所谓,她能力有限,不宜要求太多。
因地下铁路就在附近,念生很准时到,照着地址找上去。
环境还过得去,比念生父母家那区整洁得多。
念生有点茫然,她是逼不得已才搬出来的,她是多么希望父母与她可以交通、多对她讲几句体己话,多表露一点温情与关怀。
念生吁出一口气,伸手出去按铃。
黄昏,光线黝暗,半晌有人来开门。
“我是曾念生,来租房子,由罗彼得介绍。”
“呵,对,请进来。”
门打开来,新粉刷的小公寓,十分干净,念生先有三分欢喜,念生打量房东,她是个长发娇慵女郎,披着睡袍。
“房间在这边。”
门角放着行李,她像是随时要飞走的样子。
那是一间小小房间,窗子有一半对牢山,念生欢喜,“租多少?”
“三千五,其余帐单对分。”
“价钱十分公道,我租下来。”念生马上下决定。
“我明天出门,你方便的话,付一付按金,我把钥匙给你。”
太爽快了,念生喜欢这个女孩子。
她叫童安娜,念生的支票抬头写这个名字。
“我什么时候搬来?”念生问。
安娜耸耸肩,“随时随地,钥匙已交给你。”
念生点点头。
回到家,看见父亲仍然霸占唯一的饭桌在做马经功课,密密麻麻写小字注解,用红笔及尺划了又划,他努力这种徒劳无功的无聊玩艺足有十多廿年,念生觉得她已看够。
好歹出去闯闯。
她告诉母亲要搬走了。
曾太太张大嘴:“我把你养得这么大——”她哭了,她在这个家里兜兜转转,张罗三餐一宿,一晃眼已到了这年头,一生经已消耗殆尽。
她想过了,以后唯一的光彩,将来自女儿,男孩子们要得到念生,首得先上门来巴结未来岳父岳母,糖果、礼物,那是一定的,还有,带他们出去看戏,吃馆子……然后,女婿是半子,经济上也许还会帮他们忙。
没想到念生意要坚持搬出去。
这一走就什么都完了。
她痛骂念生。
念生看到弟妹们仇视的目光,吃力地说:“我仍会拿家用回来……”
念生一直有履行这个承诺,倒是弟妹,后来也一个个出去了,去得更远更高,完完全全丢弃这个家,不过这已是后话,不在这个故事的范围里。
念生只带了几件衣服便出来,行李又放在写字楼一角,待下班,使可以搬到新家。
趁午饭时间,她到附近的家具店去买了简单的折床及台凳,命人送去。
念生在广告公司任职,十分拼命,虽无学历,上司却很尊重她的努力,念生知道,努力许是她唯一本钱,她没有背景,没有管理系硕士文凭,相貌资质也十分普通,不比别人勤力用功十倍八倍,实在无法冒出头来。
下班已是六点多,用锁匙开了门,不见童安娜,怕已经飞到外埠去了,稍后,家具店的货物也已送到,念生安排一下,小房间已是个舒服的窝。
公寓里,只得她一个人,十分静寂,念生冲了杯茶,和衣躺在床上,心境宁静。
家人不知怎么想,也许他们觉得多点空间更好。
既然出来了,很难回得去,好歹咬着牙关过,
她有点累,侧着身子入睡。
念生被细碎的音乐声吵醒,睁开眼,看看钟,晚上八点多,她不觉肚子饿,起床到客厅去探望,乐声自安娜房中传出。
咦,她回来了,莫非飞机班次改期,抑或,她与人调换当更时间?
念生不去骚扰她,如果安娜想打招呼,她会出来。
淋一个浴,念生便睡了。
半夜模模糊糊翻过几次身,不住的提醒自己,搬出来了,已经离开家了,从此以后,一切靠自己双手双脚,茫茫人生路上,不知几许荆棘,不知未来岁月,可能安然度过。
第二天早上,她坐在厨房喝咖啡看早报,收拾干净杯碟才出门上班
同事问她:“搬出来还好吗?”
念生笑笑,“还不知道。”
“多些自由总是好事。”
“我还不晓得该怎样利用额外自由。”
母亲从不钉她的功课,从不为她的前途打算,口头禅老是“你有得吃有得穿还时时不开心真是无理取闹……”最好子女们全无情绪问题。
不过离开了家也就是离开了家,过去的事不用多提。
下了班现在可以名正言顺闭上尊嘴不发一言,多好。
独居有独居的好处。
那天晚上,念生听见有喁喁细语自邻房传出。
隐隐约约,是一男一女的声音。
男:“我说过负责便负责,结婚好了。”
念生既诧异又好笑,这好象是六七十年代电影里的台词,从何而来,由谁的嘴巴说出?
女:“我不想仓促地结婚。”
男:“反正已经搬出来同居,大家都知道我们的事。”
女:“我们没有资格结婚,你我连固定职业都没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