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不明白何以俞慧不思节流。
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吧。
能帮人便帮,不帮拉倒,切莫乘机教训。
回到家,公事私事又追上门来。
好几次陶欣因不愿放下女儿,抱着婴儿来听电话。
并没有努力地为俞慧揽工作。
直到一个夜半,起身看自己的女儿,想到俞慧也有女儿要照顾,才决定替她好好托人。
电话打遍,都十分诧异:“西报上每周末百多两百页聘人广告,本市没有失业率。”
可是俞慧硬是要待专人介绍。
“多大年纪,有什么工作经验?”
“嗯,是,是有这么一个人找事做,也有人同我说过,好像有几年会计经验,不过年纪稍大,我们希望找大学一出来便接受训练那种。”
陶欣头痛。
像她们那种年纪,最好有自己的生意,或是已做到董事总经理,岁月不饶人了,哪里还有精力朝九晚六,心有余而力不足,嘴巴不软膝头都酸软,哪里还能同十八廿二那种女孩比试。
是以好几个女友明明同配偶不和,也只是忍声吞气,实在缺乏从头再起的勇气。
在这段时间内,俞慧迹近歇斯底里地天天打电话骚扰陶欣,她几乎是压逼这个老同学:“有没有希望,告诉我希望不是等于零,我会很快找到工作,你有没有替我找工作?”
陶欣才是走投无路的那个。
终于叫她想起一位开会计师楼的客户来。
陶欣硬着头皮冒昧去电。
对方极之客气,“陶小姐,请你的朋友明天早上与我的秘书联络一下。”
陶欣终于松一口气。她随即拨出时间通知俞慧。
俞慧道谢之后,忽然说漏了嘴:“哼,要不是我催得你紧,你未必替我找工作。”
陶欣啼笑皆非。
不禁无限悲哀,到了这种地步,夫复何言。
这时方有心情客气一两句:“你哪里会找不到工作,不过心情紧张而已。”
行走江湖秘诀之一:有恩于人,切莫提在嘴边,最好不予承认,才不会失去这个朋友。
“不,”命慧说老实话,“这次如果没有你,我准要仆街。”
陶欣忍不住问:“你怎么会搞到这种田地?”
过一刻,命慧才回答:“还不是为了女儿。”
“算了吧,没有她,你自己也要吃。”
俞慧已找不到借口,“你知道没有大学文凭,年纪也不轻了。”
“你一直抱憾少一张文凭,为什么不去读一张?”
“现在?”
“为什么不?有不少人六十五岁才读大学,有志者事竟成。”
“陶欣,这个时候不要同我开玩笑好不好?”
俞慧说得对,这不是提闲话的时候,但是很久之前,她已动过念头想做港大成人大学生,可惜那些学位属意在社会上有成就的人士。
久而久之,没有学位已成为俞慧的口头禅,挡箭牌,名正言顺做一个弱者,要社会照顾。
“明日好好去见工吧。”
陶欣躺在沙发上出神。
就算找到这份工作,又做到几时去呢,四十岁、五十岁,看样子俞慧定会小跑车照开、佣人照用,既不能节流,就得开源,如此下去永远不能言退休。
半夜做梦,陶欣梦见同俞慧两个沿门乞食,苦不堪言,惊醒,冷汗爬满背脊。
她何尝没有经过到处找工作的岁月,一家一家,兜售力气,不知看过多少白眼。
创业之初,不眠不休,事事亲力亲为,人神两疲,亲友冷眼旁观,不论她失败成功,他们都一样高兴,在他人嘴里,他人的荣耀都不过只是一个话题。
是以把她训练成一个沉默寡言的人,什么都不喜宣扬,即使此刻生活已属小康,也采取低调,风流不为人知。
陶欣记得俞慧年多前曾同一洋人走,吃饭当儿,那洋鬼子整个身子猴在俞慧身上,陶欣借故早退,不欲观之,并且暂时不打算同俞慧出来,免得旁观者以为她俩是同道。
后来并无下文,泰半洋人目的不在结婚。
那些人,都没有帮她。
俞慧的确结交了那些人。
第二天一早,俞女士的电话又来了。
一开口就说:“那只是一份临时工。”
“你想找一份怎么样的工作?”
“永久性,至好是政府公务员,铁饭碗。”
陶欣笑出来,“政府?香港政府也只不过做到一九九七年而已,天下哪有生生世世的事,你比谁都应当明白。小姐,做不做工在你,我此刻没空说话,我要上班。”
贪得无厌。
暂时喘口气,骑牛找马,已是不幸中大幸,她此刻索性打蛇随棍上,不放过陶欣。
变了,年轻时真是小巧玲珑人见人爱的一个少女,那时流行她那个式样,像陶欣这般高大硕健的类型反而不受异性欢迎,据说俞慧的追求者无数。
当日回到写字楼,秘书迎上来,“陶小姐,有熟人找。”
陶欣放下公文包,“哪一位?”
“姓卢,叫健子。”
哎呀,竟这么巧,卢先生便是俞慧第一任丈夫。
陶欣连忙迎出去。
卢某并没有像一般小生意人那样长胖,人隔多年,他沉实了也圆滑了,自有一股风度。
他简单地道出来意:“内子到一位蒋太大家小坐,极喜蒋家的装修,说出你的名字,原来是熟人,劳驾你了陶小姐,我们新居请你负责设计。”
生意上门来,焉有不喜之理。
他笑,“一切请与内人商量,我无所谓,当然以她的意见为重,费用方面嘛
陶小姐尽可能在五六十万内伤伤脑筋。”
俞慧的两任丈夫都是好男人,可惜她甩掉了第一个,第二个又过早离开她
真可惜。
那天下午陶欣就同卢太太联络。
单从电话的对白便知道那是位愉快大方的女子,她们约了在卢家新居见面。
卢宅背山面海,近三千平方尺地方,光线充足,陶欣一看就知道装修费用肯定不止五十万。
卢太太笑说:“你尽管把预算打给我看。”
陶欣内心无限感慨:本来在这间豪华住宅享福的该是俞慧。
这类住宅,光是差饷水电管理费每月已超过万多元,不是收入稳定,怎么住这种地方。
不是陶欣市侩,实实在在,衣食足方能知荣辱,削尖头皮钻营觅食,落得如今日俞慧那样,还有什么尊严可言。
卢太太问:“陶小姐同阿卢是老朋友?”
“认识也有好几年了。”陶欣笑笑。
“我们结婚才三年。”
“朋友都认为他是老实的好人。”
“老实得简直有点笨。”卢太太笑。
陶欣说:“那多难得。”
“你们见过他第一任太太吧。”
陶欣点点头。
“据说是个美女。”女人到底是女人
陶欣叹口气,忍不住说一句;“言之过实了。”
这位卢太太粗眉大眼,反而更时髦漂亮。
“听说她嫁了好几次。”
陶欣不得不撒个善意的谎,“我们没见面已经很久。”
卢太太说:“都是阿卢告诉我的,他对她很怀念。”
不见得。
那么怀念还是娶了新太太,可见怀念有限。
阿卢也不见得那么老实,他不过想太太知道他不是好欺侮的,她也不是全无对手。
“房子写我一个人的名字。”
“啊,有孩子吗?”
“一个女儿,第二名在肚子里,素描过是男胎。”
“恭喜恭喜。”陶欣是由衷的。
“陶小姐有孩子吗?”
陶欣于是约括的说一说她的身世。
都是一个个故事,每个人的故事从头说到尾都高潮迭起,缠绵曲折,只差一个文笔高超的作家将之写成小说。
陶欣共在卢宅逗留了两小时。
她只希望生意做得更大之际也有能力买一层那样的公寓,女儿及自己都可以住得舒服些,闲时也能够把老人家接来共聚。
落到山下,又是另一个天地。
命慧在写字楼里等她。
这位前卢太太完全是另外一回事。
俞慧干且瘦,浓妆,穿着此刻流行语谓很“削”的衣服,焦急地等陶欣。
陶欣短时间看到那么强烈的对比,脑筋不大转得过来,说话有点结巴。
“有事同你商量。”
陶欣坐下斟杯咖啡,先吩咐手下为三千尺公寓房子取出各式装修样板。
俞慧在一旁听着怪羡慕,只是说:“有些人真幸运。”
陶欣不语,这人本来是她,是她把幸运推出门外。
“对,”俞慧把话题扯回她本人身上,“不知这是不是好消息,王董赵会计师楼请人,我去应征了,他们人事都说我极之适合,只不过老板外游,不能立刻下决定,你不是认识他们其中一位主管吗?”
陶欣静静把手上的咖啡喝完,是,她认识,人家说过,希望请大学里刚出来的人。
于是她抬起头来,缓缓问俞慧:“你认为你可以胜任那处的工作?”
俞慧一怔,反问:“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?”
“那是很辛苦的一个地方,人人早上八点做到晚上八点,周末还得应酬客户。”
俞慧仍不明白,一脸不服气,似怪老朋友看低了她。
“俞慧,”陶欣不得不戳破了那张纸,“你我不再年轻,此类工作且不胜负荷,人家的职员都是廿五六岁,五尺七八寸高的少艾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