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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母亲喜欢花,来度假的这几天,务必天天让她见到大蓬瓶花。

  还有,她爱吃巧克力,舒申也会为母亲准备。

  为母亲,她不可能做得太多。

  就在上一次到温哥华探望母亲,发觉母亲闲时常看录映带,一直以为是电视片集之类,直至一日母亲外出而她有空,顺手抽出一卷观赏。

  这才发觉那是舒申儿时摄录的生活片断,她呆住了。

  母亲从来没有给她看过。

  只见小小申儿是一个方头大耳约六个月大的胖婴,皮肤雪白,一直舞动肥肥双臂双腿,妈妈正喂她喝奶。

  只听得母亲呢喃道:“两安士,标准装,在医院也喝两安士,如今块头那么大,也只肯吃两安士,两安士只够滋润你两只大脚趾。”

  毋女咭咭地笑。

  接着是喂麦糊,一羹喂进小嘴,吐半羹出来,一挣扎,一脸一身都是,小小手还要伸出来抢匙羹,接着一个喷嚏,连妈妈都一头一脸是麦糊。

  舒申看得泪流满面。

  只见母亲耐心地擦干净每一处,抱起女儿,拍着走来走去,一边说:“日复一日,周而复始,囡囡快高长大,陪妈妈出去吃茶逛街买漂亮衣服。”

  自那日开始,舒申决定孝顺母亲。

  那样浩大繁琐讨厌的工程,她却没有授手他人,舒申知道母亲告了一整假来照顾女儿。

  给别人做,孩子也一样会大,也一样叫她妈妈,但她没有交给别人。

  舒申一直没有告诉母亲,她看过录映带。

  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
  往好处想,舒申不知多久没同时见到过父母亲,这是破天荒第一次。

  应该准备照相机拍一批照片留作纪念。

  离婚后他俩避不见面,舒申廿一岁生日曾要求与父母一起吃顿饭,答案是不,不不不不不。

  舒申没有再求他们。

  翌年大学毕业,舒申要求他们一同来参加她的毕业礼,结果他们一前一后出现,隔了廿四小时。

  越是不见,渐渐更不肯见。终于得偿所愿,变成陌路人。

  这次双方坚不让步,倒也有好处,至少一家人可以共聚一室。

  只是多了个继母。

  算了,世事古难全,千里共蝉娟。

  幸亏客厅有张长沙发,舒申可在那里睡。

  只是不知道露宿客厅七日七夜之后她是否会憔悴落形,从此变成流浪儿。

  舒申知道父母亲都颇有洁癖,喜欢换衣服,一天一大堆,母亲更是那种心血来潮便去淋一个浴的人。

  这样的事情交在一个高明的编剧手中,即是上佳处境喜剧,抑或是悲剧?

  舒申大声对自己说:“时间总是会过的,到时,摆不平的事自然就摆平。”

  这是真的,时间一定会过。

  六七百尺小公寓怎么样多住三个人,而又是仇家,确成疑问。

  同事安琪问她:“都准备好了吗?”

  舒申点点头,“差不多了。”

  安琪笑,“人生真无奈是不是?”

  “到底是父母,没法子。”

  “长大了轮到我们照顾他们。”

  “看着父母一日比一日老,心中真不是滋味。”

  “你也会一天比一天老。”

  “不要紧,”舒申说:“我不会有子女,没人会难过。”

  “真是,见过自己父母,谁还敢生儿育女。”

  短短一生,充满声响愤怒,象征虚无,这是存在主义作家福克纳的名句。

  但是张女士一直对女儿说:“你要结婚,即使有个人吵架也好,时间容易过。”

  由此可知母亲这几年的时间是多么不易过。

  深夜她们通电话。

  “妈妈,这次来请带一份卑诗大学的章程来。”

  张女士一怔,“谁想升学?”

  “我。”

  “你?最无心向学的便是你。”

  “人长大了想法不同,我想与你同住,重过学生生活。”

  张女士倒抽一口冷气,“叫我照顾你饮食起居?”

  “我为你解闷呀。”

  “谢谢你,我一点都不闷,找自己都打算入学读书。”

  舒申啼笑皆非。

  “小申,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,想来慰老母寂寥,但是不劳你费心,还有,我决定改期返港,不与你父亲硬拼,也不用你担心了。”

  最终体贴女儿的一定是母亲。

  舒申反而恍然若失,“我都准备好了。”

  “别傻,一个父亲两个母亲同时出现的局面绝不好受。”

  “谢谢妈妈。”

  她准备在第二天便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亲。

  谁知一回到办公室便看见传真机上有字条。

  “小申,我与你继母决定延期返港,一则听说屋价尚在上升轨,二则不欲你难做,你专心接待你母亲吧,我不打算上演闹剧,也不想与你母亲见面,父字。”

  舒申呆住。

  来,要一起来,不来,也一起不来,真是冤家。

  一静下来,舒申寂寞了。

  难怪父亲要再婚,甚至再一次忍受婴儿的骚扰。

  舒申伸一个懒腰,日子还是要过,她取起电话,拨通号码,“安琪,有没有空出来看场戏?”

  安琪没精打采,“我妈正坐在我面前与我谈判。”

  “呵。”

  “她要搬来与我同住。”

  舒申连忙说:“你同她慢慢谈,我们改天才出去玩。”

  舒申吐吐舌头,即时挂了线。

  唉,父母。

  我会回来

  王越秀很小的时候就到过那个小花园,推开一道门,进去,见到鸟语花香,那里清风拂脸,舒服无比,她根本不想出来。

  独个儿坐着冥想,算术测验如何应付,妈妈的坏脾气怎样忍耐,一坐大半天,一点也不觉得闷,直到心平气和,才自那道门出来,回到现实世界。

  有时坐着坐着,会听到母亲叫她,“秀秀,秀秀,你在何处?”

  这时秀秀也会匆匆忙忙开门去见母亲。

  一早,秀秀就了解到母亲不是那种听人讲故事的人,她是个日常生活忙碌的中年妇女,一手带着两个孩子,上班下班,闲时还要应付亲戚朋友,坏了的洗衣机,闹别扭的家务助理。

  这样的人命运特别艰难,越忙越见鬼,一年总得换好几个女佣,还有老板升人,从来不考虑她,于是她脸皮越绷越紧,表情越来越苦涩,成为一个生人勿近的人物。

  王越秀的父亲在什么地方,管些什么事,对妻女子是否体贴?

  实不相瞒,他在大女儿七岁的时候,已经与妻子离异,开头还抽空来探访,一年两年过去,他藉辞移民,走得影踪全无。

  越秀在十一岁之后就没有见过他,也不觉得是一种损失。

  越秀变成一个沉默的孩子,从来不给任何人惹麻烦,大人甚至不觉得她的存在。

  她喜欢到那座小花园去坐。

  有时母亲会很诧异地问:“你到什么地方去了?”

  她脸红红微笑,不出声。

  母亲会说:“真是个怪孩子。”

  又问:“几时考试?”

  “今天已经考完。”

  不但懂得照顾自己,且名列前茅。

  做母亲的大概经已习惯,满以为每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均是如此。

  生活平和的时候,她很少往小花园去坐,只有在心神不宁之际,她才去冥想。

  妹妹在十七岁中学毕业那年离家,她是愤怒青年,要自己闯世界,认为四年大学教育是浪费时间,越秀却考到奖学金。

  离开母亲住宿舍那天,越秀觉得母亲的眼光是寂寞的,她生活中的忙与乱终于告一段落了,取而代之的是无限虚空。

  从此以后,只余日出日落,女儿长大了,正要奔向前程,不知要隔多久,才会回巢。

  大学二年,在上课时候,越秀接到母亲心脏病发进了医院的消息。

  她自市郊赶往医院。

  他们还没有找到妹妹,母亲脸上蒙着氧气罩。

  稍后母亲可以说话了,凝视越秀片刻,轻轻问:“你爱妈妈吗?”声音出乎意料之外的温和,刹那间,她脸容也年轻了不少。

  越秀答:“爱。”

  妈妈轻轻答:“来扫我墓的,也不过是你们两姐妹罢了。”

  越秀不出声。

  她一离开医院,使到小花园去独坐,那一天,坐了许久许久,心肺仍似揪住揪住,越秀暗暗知道不妥,母亲恐怕是不行了。

  爱,她怎么不爱母亲。

  受尽生活折磨的母女也有权相爱。

  尽管匆匆忙忙,一个进一个出,连说话时间也无,她们仍然相爱。

  母亲已经尽了力,精疲力尽,鞠躬尽瘁。

  电话铃不住地响,自远至近,呼召越秀的灵魂,她打开心扉,走出小花园,来到现实世界。

  越秀接过听筒,听到妹妹气急败坏地说:“你到什么地方去了!妈妈不行了。”

  越秀整个人沉下去。

  这样苦恼的一生。

  把母亲一生所有的快乐加在一起,大抵不会超过两小时。

  许久没见妹妹,她出乎意料之外成熟,衣着打扮,十分时髦。

  姐妹俩合力替母亲办完了事,妹妹对姐姐说:“你益发内向了。”

  越秀不语。

  “有空出来玩玩。”

  越秀只是微笑。

  “母亲的遗产我一件不要,任你处置吧。”

  妹妹似十分吃得开的样子,一心一意要摆脱过去,努力将来。

  越秀回到旧寓所,人去楼空,那是妈妈生前所遗唯一产业,为了每月付款,曾叫他流尽眼泪,现在一撒手,什么都看不见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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