撑着起床,已接近中午,脑海里两把声音仍在争持:“去,快上路,四年晃眼就过,拿了学位一定有新发展,坚强一点。”
另一把声音却说:“不能去,放弃现有的去追求未知数,未免太笨,你不会成功,届时年纪已经老大,得不偿失。”
小田深深悲苦,她愿意得到第三者的意见。
她努力地振作起来,拨电话给从前营业部的同事珍妮,想与她详谈一下,电话接通了,小田体贴地问:“你有没有五分钟,可以说几句吗?”
那珍妮说:“我正想找你,你知不知道那威廉斯多坏?洋人有时真禽兽不如——”一直诉苦诉下去。、
要到二十分钟后。小田才有机会说:“对不起,我有事要出门去。”
那珍妮才啪声挂线。
小田苦笑,没想到送上门去被珍妮当作出气对象。
世人便是这样,自己的烦恼才是真正的烦恼,哪真会有心思去理会别人。小田仍不放弃,她换了衣裳出门去散心。
独个儿坐在茶座上,更加寂寞,几乎想落荒而逃,好立刻回到家中,钻进被窝,不问世事。
她碰见了一位漂亮的伯母,问候一番,闲聊几句,通通是门面话,不着边际。
不知伯母有无心事,即使有,小田也帮不到她,因为她也不能帮小田。
人与人之间的疏离,可见一斑。
此刻,小田最希望马上可以找到一个好对象结婚,组织家庭,生几个孩子,闹哄哄地过日子。
世上自有幸运的女子,但那不是甄小田,小田还要独自走一条很长的人生路。
行李已经收拾好,二十二公斤,不多不少,公寓在十多天后也得交给新业主。
故此在家小田天天穿那件白色常服,省得烦。
晚上,她又忍不住出去乘凉。
那少女比她早到。
见到她,向她点点头,“又是你。”
小田大胆地走过去,月色下,那少女有不食烟火之美态,清丽脱俗。
少女问:“你心中有疑窦?”
“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,”小田垂头,“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工作。”
那少女端详她,明澈双目似非人间所有,“胡说,你还有青春有健康,这是人类宝贵的资源。”
她说下去:“有这两样,你便可以去追求更多,世上没有什么是唾手可得到,总得放时间心血下去。”
讲得这么励志!
小田却叹口气:“我觉得前路茫茫。”
少女笑了,“谁看得清前路?别担心,人人都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。”
这其实是很普通的安慰语,但小田听了就是受用,半晌她说:“谢谢你。”
“同是天涯沦落人。”少女很会套用旧诗词。
“你?”
少女讪笑,“不然深夜跑出来坐在此地干什么?”
她又有什么故事?
想听人家的故事,必须先把故事告诉人。
小田说:“没有人会比我更惨,我失恋失意失业。”
小田哭了。
“那是一个不值得的男子,从头到尾未曾欣赏过我的优点,我不是没有好处的,我性格梗直,不耍花枪,我勤力用功、孜孜不倦,我外型也长得不错,整洁大方,可是更没有一样合他的意。”
少女诧异,“当初怎么会在一起?”
“那一年他十分失意,大概想找个人安慰吧。”
“你已尽责,你不欠他。”少女老气横秋。
小田渐渐心宽,的确是这样。
“那是他的损失,将来他会知道。”
小田有点激动,“你是谁,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心事?”
少女笑笑。
小田哽咽,“谁派你来安慰我?”
“夜深了,我们明天再谈吧。”
那夜她睡得不错,那少女正帮她解开心头之结。
一早有人来按铃,却是珍妮,提着公文包,气急败坏,“这样的大事不告诉我们!”
小田看看她,“谁告诉你的?”
“史蒂芬的妹妹在加拿大公署做事。”
“呵,是她。”
“我九点半要开会,只能说几句,什么时候走?”
“月中。”
“该死,到现在才告诉我,幸亏还来得及帮你搞一个送别会,我在多伦多有亲戚,我会叫他们来接你飞机——别说不用,人生地疏,不宜倔强,这是他们的姓名电话址,你好好保存。”珍妮一口气说完,然后笑了。
“羡慕你,”珍妮感喟,“可以丢下一切去读书。”
“羡慕,我?”
“当然,念的是什么科目?”
“商业管理。”
“回来就是管我们这些人。”珍妮佯装酸溜溜。
被珍妮这么一逗,小田乐了。
珍妮看看腕表,“我不能久留,我们电话联络。”
她挽着公文包匆匆而去。
谁说甄小田没有朋友,只不过人人都忙而已,他们都还没有忘记关怀别人的艺术。
小田摊开珍妮给她的字条,上头写着:关世清,男,廿八岁,未婚,宇宙广告公司主管,多伦多容街七十号三楼,电话及传真号码……
小田看到一线曙光,也许这些日子来她太过自闭,孤立了自己,以致胡思乱想。
应该出去尝试接触朋友,一个不对,再尝试,直至找到知已良朋。
小田握紧拳头,着实振奋了一会儿。
下午,新业主带着装修师傅看房子。
小田反正有空,招呼他们进屋。
新业主是个中年妇女,她说:“甄小姐人真好真大方,房子卖得便宜了一句怨言没有,难得。”
小田笑出声来,“我半夜三更起来槌胸后悔你们不知道。”
那位太太说:“这份幽默感更加矜贵,甄小姐,我两个女儿都在多伦多大学念书,你要是不嫌弃,做个朋友如何?”
噫,又多了两个朋友。
小田在心中喊:妈妈,妈妈,是你在暗中照顾我吗?
“甄小姐,这是她们住址电话,听说今年宿舍很挤,她俩现住的公寓有一间空房,很近大学,要不要替你安排搬进去?”
小田正为住宿问题担心,听到这个好消息,连忙说:“一定一定,我求之不得。”
“我叫她俩去接你飞机。”
小田这时决定接受每个人的好意,“我乘CX八OO班机,十六号上午七时半到。
在外靠朋友,将来有机会再报答别人也就是了。
小田那日只觉神清气朗。
抬起头,她才发觉天色蔚蓝,呵低头太久了。
那天晚上,她到斜坡散步,不知不觉间那少女在她身后不声不响出现。
是人家先开口:“你的气色好多了哇。”
小田摸摸面孔,“看得出来?”
“相由心生,故喜怒形于色。”
“小姐,你是谁,可能把姓名告诉我?”
“比起你,我十分不幸。”少女颜容戚戚。
小田吞一下涎沫,她到底是谁?
少女随即问:“你的困境好象已获进展?”
小田答:“多谢你关心,一步一步来。”
少女笑,“你毋须担心,船到桥洞自然直,将来回想到今日的彷徨矛盾,当会一笑置之。”
“我会有那一天吗?”
“我看好你,”少女很有把握,“你是个努力向上的人。”
小田也笑,“我们萍水相逢,没想到你会给我那么多鼓励。”
少女答:“陌生人对陌生人才客观呢。”
小田问:“你呢,你有什么困难?”
少女垂头,“真不知道从何说起。”
“试试看。”
“改天吧,改天再说。”
小田当然不使勉强她。
少女站起来离去,小田眼看她的背影消失在前边那幢旧房子里,不是没有诡秘意味的。
小田抬起头,看到星空里去,妈妈,妈妈,求你在天之灵照顾我。
小田忽然似觉得有人轻轻抚摸她的头发,似足母亲温柔的手,但那也许只是阵风罢了。
她缓缓站起来,轻轻叹口气。
谁知小田一亮相便吓坏了坐在对面长凳上的一对情侣,那男的比女的胆子还小,声音颤抖,指着小田问:“你,你,你是什么东西?”
小田没好气,本想恶作剧吓他一下,只怕吓破他的胆,于是大声吆喝:“我是人,你才是东西。”
那男的才缓和过来,“小姐,人吓人,没药医,你穿个白袍,又披着头发,这……”
还没把话说完,那女的已拉着他急急离开。
小田这时才有空打量自己,实在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。
白色轻飘飘的宽袍,长发也没束起,脸色大概也欠佳,忽然之间在惨绿幽暗的路灯下站起来,不吓人才怪。
回家好好睡一觉吧。
去定了?
去定了,读完四年,考得一纸文凭,再从头来过。很多人会以为她此行是去找对象,猜测得不错,有好的人,为什么不要?大可一边进修,一边恋爱,不过天下想必没有这样理想的事,只要拿得到文凭,也不枉此行。
许多少年人十六七八岁就孤身上路了。
小田时常怀疑他们不知如何照顾自己,需知生活是最最烦琐的一件事:谁替他们买肥皂牙膏,谁为他们钉纽扣熨衣服?不可思议,奇是奇在人走出来,也不见得特别邋遢,可知小田也会习惯那种生活。
为着读书,一切从简,听留学生们说,肚子饿了,买一罐炼奶或是果酱,打开了,用匙羹掏了就往嘴里送,因有目的,不以为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