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可是大强对你多体贴,一下雨,立刻撑着伞去接,你生日,预早去定蛋糕,偷偷的兼职去储蓄结婚费用,只要他以你为重,以家庭为重,我管他有多穷。”
我见她越说越兴奋,便道:“妈妈,你也累了,休息吧。”
清官难断家务事。
我们连做评判员的资格都没有。
芷君这次回去,着实静了很久。
周末不见有人来找老公或寻老婆,怪闷的,老妈出去搓小麻将,老爹找老同学去,我与大强坐家中无聊得慌,打起哈欠来。
我说:“不是我尽说些没良心的话,如果表姐来这里住,我们就热闹。”
“怎么可以盼人家夫妻不和?”
“所以说没良心呀!”我笑。
电话铃震天价响起来,静寂的下午,听来特别刺耳。
大强去接听。
只听得那边呱拉呱拉的吵,大强说:“果然是你表姐。”
我笑。“一语成谶。”
大强说:“你过来听。”
“什么事?”
“你表姐夫失踪。”
“轮流失踪?”我接过听筒。
表姐的声音:“……回来不见人,连字条都不见一张。”
“过来再说吧,叫什么?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。”
“这种婚姻,维持下去做什么?”
“我来接你,还是你自己叫车子?”我问。
“我十分钟后来!”她摔电话。
我朝大强耸耸肩。
过一个钟头她才到我们这里,也没带行李。
我们招呼她。她很平静,跟在电话里的激动完全不一样,我们很诧异于这种奇特的转变。
“怎么?不生气?”
“心死了。”她说。
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。
“我把家门的大锁换了。他出去就没那么容易回来。”
“这么说,你是要与他决裂?”
“当然。”
“经过详细考虑?”
“感情的事,跟别的事又不同,没什么可以考虑的,去了的不会回头,做人要高高兴兴,大家都只能活一次,跟他在一起这么久,从不见他让我一点点,他做人的作风是有风驶尽舵。”表姐很感慨。“看准我好象没他活不下去似的。”
我说:“你的脾气也不好。”
“是,我知道,但是男人总该迁就妻子。”
“你们家的事,谁也管不了。”
“我知道,所以我想,一有事就往亲戚家跑也不是办法。”
“可是他回来敲门,你总得开门。”
“不开。”
“每次吵架都升级,现在换门锁,下次还不知有什么花样。”
“没有下次了,”表姐很坚决。“我知道大家都觉得我可笑,我今年才二十三岁半,我们不能这样给你们笑下去,我要争口气。”
她站起来。
“你这就走了?”我问。
“是的,不打扰。”她自己开门离去。
我沉默良久。
大强也不出声。
我问:“大强,你帮谁?”
“他们之间的事,我们并不太清楚。”
“明哲保身,”我白他一眼。“说了等于白说。”
“也许芷君是受尽委屈,我们不晓得。”
“你去把表姐夫找出来,问问他。”
“不必了,小珂,不关我们事。”他劝我。
大强说得也对,我们自己为筹备婚是已忙得不可开交。
表姐以前一贯的态度是又跳又叫又哭,现在冷静下来对付这件事,就像暴风雨之前夕。
不过说实话,我们怎么帮忙?
过没数日,大强说有人看见表姐夫醉卧酒吧。
我不悦。“男人要坚强才是,动不动借酒消愁,他有什么愁?老婆好端端在家等他。”
“--锁上了门。”
“也许他根本没有回去。”
很快被证实他根本没有回家。
表姐夫不适合婚姻生活,他藉词逃避。
而表姐也不寂寞,每天有人接送她上下班。
妈妈说:“真不知道谁是谁非。”
大强忽然想起来。“幸亏没有孩子。”
“对。”我说:“没有孩子做什么都可以,回头是岸,过十八年又是条好汉,任他们玩个够,有孩子就惨。”
“所以不必替他们担心。”
表姐在星期三晚上找我去谈话。
到她家时她猛烈抽烟。
我发觉屋子里的布置全改变了。
厨房收拾得很干净,仿佛没有举炊。
睡房的床换为单人床。还有两只箱子,搁在醒目的地方。
表姐说:“昨夜他敲了一夜门。”
我等她说下去。
“我没开门,害怕得不得了。”
“他是你丈夫呀!”
“缘分已尽。”
“别瞎说,你们是自由恋爱结的婚。”
“你知道我与我妈相处不好,我不是乱找藉口,事实如此,所以赶紧嫁了好有个自己的家,结果辛苦经营这些日子,一点成绩也没有,不如分手,我已写信给他,叫他去签分居书,同时也打算把他的衣物送过去。”
“你不是说笑吧?”
“谁敢开这种玩笑?”
“就这样完了?”
“完了。”
我跌足。“我知道你们迟早会弄假成真。”
“外人是不会明白的。”她猛抽烟。
“你不说,我们怎么明白?”
“我怎么说?一开口我当然数他的不是,总不见得我会臭骂自己,既然分手,不必多言。”
“看来你还是君子呢,你当心点,他未必肯罢手。”
“真的!”芷君犹有余悸私的。“我想搬家,他天天在这里等着,我可吃不消,昨夜一夜没睡好,天亮怕他还在,偷偷的开门一瞧,门口洒满烟头,真可怕。”
可怕?
曾经一度,他们是夫妻呢。
我深深叹口气,不知道说什么才好,说不定过几天,他们又和好如初。
“是不是有第三者?”
“没有。”她说。
“搬家要不要帮忙?”
“不用。”
“你搬得那么仓促--”
她打断我。“一点也不,我早有计划,我储蓄了三年,如今手头上有一点钱,可以分期付款买一撞小小的房子,我打算自立门户,从头来过。”
“芷君--”
“不必劝我,夫妻间的事,旁人是不知道那许多的。”
“可是我们看着你们倒也是一对。”
“是吗?“她笑问。”我同他一般的糟糕吗?”
她不再多说,而我也就告辞。
妈妈说这里面一定有人搞鬼。她说指君大概是有了男朋友。
我说不会,要有早就有,哪里等得到现在。
过了很久,表姐夫才在我们家出现,叫我们把芷君交出来。
大家觉得非常好笑,大强同他说:“芷君已超过二十一岁,她的行动,只需对本港法律负责,除此之外,谁也管不着她,怎么,你不明白?”
他哭起来,哭得像头猪。
他是一个完全没有尊严的男人。
后来他走了,大强就批判他:“如果芷君对他来说,有那么重要,那么他就该迁就她,如果并不那么重要--像他一贯所表现的那样--她走了,就等收律师信去分居,不必哭哭啼啼。”
我也诧异。“没有脊骨,像条毛虫。”
妈妈说:“任何事不能看表面。”
我耸耸肩。
以后我们在街上见到表姐夫,还应不应打招呼?他与我们只是姻亲,照说跟表姐脱离关系,跟我们也就宣告完结。
表姐连工作都换了,叫表姐夫找她不到。她叫表姐夫到律师楼签字分居,表姐夫居然也去了。
我始终觉得他们仍然是在开玩笑,就像以前一样。
表姐说的对,全世界的人都觉得他们可笑,亲友从不把他们当认真的一对。说起他们,通常的反应总是笑与叹息。也许表姐要改变印象,争口气。
她邀请我到她新居去看。
地方小得不得了,连转身都有点困难,但十分整洁舒适。
芷君很满足。“你看,现在我做人做事都有个目标。”
“有没有对象?”
“十年后再问我,我今年才二十四岁,我要轻松一下。”
“分居书已经签了?”
“签好了,两年后可获自由。”
我坦白的说:“看你的情形,谁还敢结婚?”
“你是不同的,大强那么好,人人都看得出来。”
“不是说一家不知一家事吗?”我微笑。
“但大强纵使有缺点,也值得容忍。”
“你说得对。”我点头。
表姐说:“拜托拜托各位,我以前那一段,请不要再提。”
“有谁会那么不识趣呢?”
“有,也许将来我混得不错,说不定谁便如坐针毡,会时时在我面前提起以前的事,触我霉头--是有这种人的,别人的错,他们都看不过眼。”
“那些人不包括我。”
“那当然。”她笑。
没隔几个月,表姐的前夫便与一个欢场女子同居。
妈妈说:“真快。”
我说:“有时候想想真不值,原来在这种男人心目中,芷君与一个九流歌星的身份相等。”
“你们女人最好男人为你们终身不娶。”大强笑。
“话不是这么说,娶得地位相当的,比较不那么难堪。”
“你有听谁说过离了婚会越嫁越好,或是越娶越好?”
“嘿,也有罕见的例子,我拭目以待芷君,希望她有个好婚姻。”
“不容易吧。”
“狗眼看人低。”
他们分居后,再也不到亲戚家串门。
我们寂寞一番之后,也习惯下来。
现在说起芷君,大家都肃然起敬。都觉得她长大成熟,不再是以前那个报怨的,哭闹的,没有宗旨的小妇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