姑妈说:“很想到义大利北部只普利去开一家滑雪酒店。”
我笑。“真是神仙生活。”
“分身乏术。”
“姑妈,你是决定终身不嫁?”
她笑。
“你不想有家庭与孩子?”我问。
她说:“你不能拥有一切。”
我想到那个美丽贪心的中国女郎,她又在什么地方?罗马?威尼斯?翡冷翠?
姑妈说:“你的眼睛裹都是寂寞,你才应该找个对象,三弟。”
“我不忙,慢慢挑,他们说,在挑的时候,也是一项享受。”
“他们说?你自己认为呢?”姑妈笑问。
我努力把杯子擦得更亮。
有人推开吧门进来。
我抬起头。
“喝什么?”我不经意的问。
姑妈用手肘推一推我。
我尚不会意,再问那个女子:“喝什么?”
那女子沙哑看声音说:“你忘记我了?”
她头发很油腻,身上的衣服很褴褛。
我瞪看她,那么憔悴疲倦的面孔……
“莉莉!”我把她认出来。“你是莉莉?”我震惊。“正是。”姑妈说:“快快坐下来喝杯东西,来来来,慢慢谈。”
莉莉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,她沮丧地坐下。
姑妈取出饮料及食物。
我拨开她的长发问:“你到底怎么了?”说不出的心痛。“从苏黎世搭便车到这里。”她说。“什么?”我惊道。“十万八十哩!”我很疲倦。“看得出来,”姑妈说。“待我收拾间房间给你。”“谢谢!”“同是异乡人,又是同胞,应该的。”姑妈上去准备。她伏在桌子上。我嚷:“莉莉,那笔三十万赔三十六的钜款呢?”
“花光了。”她说。
“什么?”我不相信耳朵。
“输出去的。”
“你的老板呢?”
“走了,都走了。”
“我的天!”
姑妈说:“慢慢讲不迟,上楼去洗个澡、睡一觉。”
莉莉挣扎看上楼去。
我感激地跟姑妈说:“你打算收留她?”
“不。”
“为什么?”我跳起来。“她走投无路。”
“我也没有现成的路给她,路是人走出来的。”
“但是姑妈……”
“三弟,我见过太多这类女孩子,”姑妈说。“没有用,她们是不会改变的,等她体力恢复后,又开始到处找老板,又开始赌,甚至在这里偷银器、首饰和衣服,她们自甘堕落……”“不,姑妈,你总得给她一个机会。”“待她休息够了,我会请她走。”我颓然。“她们是不会变的,到死的那天还是一样。”姑妈痛心疾首。”“你记住我的话,你想清楚,三弟,她不值得你留恋。”这是姑妈的地头,她要逐客,我无权留客。低看头,我心中非常不愉快。莉莉淋完浴就熟睡了。我上楼看到她横在床上,活脱脱像多日没有碰到床。我奇怪。照说以她的身材样貌,不愁没有“老板”。为什么?她的手臂横在地上,我抬起它,看到静脉处一点点的针孔,我忽然明白了。毒品!她在这数日内染上毒品,难怪一些常客要退避三分。天啊!她怎会沦落到这种地步。我蹲在她身边,非常悲哀,这样的一个女子,照说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呢?她合看双眼,神态疲倦,脸色苍白中带阵死气。但我不忍在这个时候看著她堕落。我叹气。她醒来的时候同我说:“我已经戒掉了。”
我说:“一个女子出来走江湖,要当心。”
我并没有追究她如何会染上毒癖。我有什么资格管这些?要帮一个人也不是要多管闲事,况且我帮不了她,姑妈要逐她走。
她嗫嚅的说:“三弟,借些钱给我。”
我顺手给她一千法郎。
姑妈冷眼旁观,这已是我半个月的零用。
她出去买了两件衣服,换上后看起来比较精神焕发。
姑妈说:“你还是回家吧,我可以替你买机票。”
“我没有家。”
“胡说,怎么会没有家?家不一定要别人替你准备。”姑妈说。“我也没有家。父母早已去世,又没有丈夫,但是我为自己建立一个家,什么都靠自己。”
莉莉低著头。
姑妈说:“不是我教训你,莉莉,我们不能留你一辈子。”
她问:“要我几时走?”
我忍不住。“姑妈……”
“下星期一。”姑妈站起来走开。
真残酷。
我第一次见到姑妈这么斩钉截铁的。
我问她:“反正大把空房间,为什么赶她?”
“我可怜她,谁可怜我?心肠软往往害死自己,我在外头待了数十年,什么没见过?”
也许姑妈有它的见地。
如果我有能力,我就留下莉莉。
忽然之间我发觉自己一点能力都没有,没有能力的男人怎么好算男人?
我惭愧。
莉莉却不在乎,她渐渐恢复以前的神色,虽然瘦许多,也憔悴许多,仍然是个美女,到底年轻,睡几个晚上,化起妆来,又猎到无数艳羡的眼光。
白天坐在酒吧边与过路人搭讪,姑妈也不阻止她。
晚上她站在轮盘旁边,教客人落注,靠客人给的小费维生。
很快她就把一千法郎还给我。
女人永远是有办法的。
但此刻我却觉得莉莉更像一只扑向灯火的飞蛾,火已经炙伤她的双翅,但她还是不顾一切的向前扑。
这个地方金色的伪装愚弄了她。
星期一她便搬出去。
她并且很大方的向姑妈道谢。
姑妈也很大方的祝她幸运。
莉莉见我闷闷不乐。“三弟过来,跟你说几句话。”
我们走到角落去。
“什么事不开心?”
我不响。
“为我吗?”她问。“不值得。”
我仍然不出声。
“你太年轻,三弟,”她说。“我已经习惯这的生涯,我不愿走到别处去,别处也不会收容我,我就是这样的一条寄生虫。”她有点悲哀。
“年轻不要紧,最重要是我没有钱。”我低声说。
轮到她不作声。
“这次再抓到钱,你要好好的捏紧。”我说。
她点点头。
她走了。
姑妈说:“她又搬回亚历山大三世旅馆,真有办法,一千多法郎一天的租金呢。”
“有老板替她付,怕什么?”
“总有一天年老色衰,是不是?”
“到了那天再说,她们都这样。”
我不响。
姑妈补一句:“前年的红发妮可还不是一样,还有碧眼儿罗美,选过法国小姐的依莎贝,都同一下场。不过这一行少个东方女就是了。”
莉莉很吃香的。
不久她回到我们的赌场轮盘边,穿戴得更豪华,简直像个公主,头发完全束上去,一轮钻石皇冠,益发衬得她目如点漆、唇如樱桃。她自称清朝最后的公主。
在蒙地卡罗的赌场裹,你随时可以找到一打伯爵、六个女大公、七个公主,和三个过气皇后。
大千世界花花绿绿,骗局中的骗局,赌钱以外再赌前途与青春。
管它是哪一国的公主,只要它的美貌存在一天,她就有办法混下去。
我常常开玩笑地叫她“殿下”,她往往朝我挤眉弄眼,抛下大量小费。
她又在押二十五号了。
各式各样的男人站在她身边将厚厚的筹码递给她。
我不知道整件事是悲是喜,看得多也麻木了。
姑妈说得对,有些人天生下来是赌徒。
莉莉是其中最佼佼者之一。
我可应付不了这么千变万化,肯冒险、肯投机的女子,渐渐心情平静下来。
姑妈含深意的说:“好的对象,自然在大学裹找,吃得苦、有宗旨、有耐力的女子,就是好女子。”
“开赌场的算不算好女子?”我笑问。
“你这猴头,找便宜找到我身上来了。”
暑假过后,我决定回家,这也是我在里维拉做最后一次暑期工。
我问:“姑妈,你是怎么开起赌场来的,是不是也有一段故事?”
“谁没有几段故事?”
“说与我听。”
“陈年旧话,不提也罢。”
“我回去问爸爸妈妈。”
“他们也不会说。”
我只好笑。
那日我在酒吧喝酒。年年的天气都这么畅意,蓝天白云,无懈可击,年年都有美女穿看最流行的华服在我身边经过“嗨。”
我抬头,是莉莉,但我的感觉与去年那次见她已经不同。
她也已经失去去年那种活泼,到底是栽过筋斗来。
她坐在我身边。
“去年发生的事太多了。”她说。
我说:“诚然,你的生活是多彩多姿的。”
她笑一笑,妆下的脸仍然美丽。
“又要动身到别处去?”我问她。
她点点头。
“什么地方:““巴黎。“她仰起头。”你会赢?”“三弟,世上有必赢的赌局吗?”她笑。”你太天真了。”“为何要混下去?“她把手搭在我肩膀上,不语。这时侯有一个肮脏落魄的中年女人挨看走进酒吧,用舌头舔她那皴摺乾燥的嘴唇。”赏杯酒喝,老板,赏杯酒喝。“我连忙斟上一杯伏特加加冰,姑妈是不吝啬的。她嗒嗒声一口喝尽,连声说谢,我再给她一杯。她说:“好心的年轻人,你会有好的报应。”
她的衣服破旧,身材肥肿,但看得出轮廓还是漂亮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