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位女士转过头来,她穿着一身黑衣,不夸张不炫耀,衬得整个人异常优雅,年纪不轻了,但一双眼睛仍然明亮摄人。
一刹时她似记不起周平,周平耐心等候,他才不相信她会忘记他,不可能,那样敏感温柔的一个女子。
到底十多年了,她需要整理一下思维,果然,她嘴角缓缓泛起一个微笑,她唤他,「小平,是你,回来?」
她没有令他失望,周平的眼眶润湿,「回来很久了。」
「是不是念建筑?」她都记得。
「已经毕业在工作了。」
「多好,结婚没有?」
周平点点头,「妻子就在那边。」
「真替你高兴。」听得出那位女士是由衷的。
「冯太太,你呢。」
她微笑,「我已经离婚,同冯戎分开多年,现在不是冯太太了。」
「那么,我叫你杨小姐。」
玉明在另一角看见丈夫与那标致的女士一见如故,不禁大感讶异,以后,无论在什么地方看到漂亮的女子,千万不要向丈夫推荐,记住了。
这时周平正在问:「我们可否喝一杯茶?」
「我后天就要回温哥华,尽量抽空与你联络。」
周平连忙掏出名片给她。
她又笑,「你还认得我?」
「怎么不认得,你一点都没有变,永远这么美。」
「哟你这孩子。」她笑了。
「记得找我,说几句话也好。」
「好的。」
她的朋友过来了,围着她,周平伺机退下。
果然,王明问:「那是谁?」
「冯戎太太。」周平又补一句,「不过已经离了婚。」
「冯戎,这个名字好熟。」
「是位颇有名气的画家。」
玉明思索,「是七十年代初期的人吧,很小的时候听说过。」
时间过得真快。
「冯我是家父的朋友。」
「那么,那位女士是你的伯母?」
周平点点头,「可以那么说。」
「我到了那种年纪,看上去如果同她一样好看,心满意足。」
周平说:「我们走吧。」
一边驾驶,周平的心已经飞回去了。
一直飞驰到他十八岁那年,才似一列快车,缓缓停站。
那一年,他刚考上澳洲一间大学,将要出发去念建筑系,同小女朋友吵了架,长着一睑小疱,头发水远梳不平复,看上去,头小脚大,活脱脱是只小丑鸭。
周家喜欢开派对,那一年,在泳池旁,他认识了冯氏夫妇。
冯戎英俊高大,蓄著小胡髭,两鬓微微斑白,看上去就似一位成功的艺术家。
冯太太只比他矮一点点,真是个美人,穿一件黑色纱笼,长发缠在脑后,肤色晒得似咖啡奶油,浓眉长睫,充满热带风情。
他们刚自岢里回来。
周平喜欢美术,因此接近冯戎。
一则艺术家没有架子,二则冯戎想周氏赞助他开一个画展,所以一下子便与周平熟络起来。
周平尽量做得含蓄,但天晓得他成功与否,那一个夏天,凝视冯太太变为他唯一嗜好。
他尽可能不叫别人发觉,多数躲在一个距离之外,偷偷张望。
他们玩草地滚球的时候,他们游泳,他们打桥牌,他们吃下午茶,周平总在一旁。
连周太太都说:「小平真乖,到底快要离开家里出去读书,很有点依依不舍。」
冯太太杨丹不爱多说话,只是看小平一眼,目光盈盈,似一池湖水。冯戎几乎每个周末都带着妻子来周宅联络感情。
他是有企图的,但是做得很好看,不卑不亢,令人舒服。
他美丽的妻子与他十分合作,他有不足之处,她替他补足。
但是周先生迟疑不决,因为这个画展,打算在纽约举行。
「不是一笔小数目呢。」周太太说。
这个时候,冯戎突然「发现」小平有绘画天才,马上与小平合作,搭起画架,一起创作,他打稿子,由小平着色,冯太太任模特儿。
小平,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凝视她。
「喂喂,周平,停车呀,到家了。」
周平一怔,把自己拉回到现实世界来,深深叹一口气。
「周平,你怎么了?」玉明问他。
「我没事。」
但是他一回到家,立刻走进储物室去找东西。
王明拿着一杯红茶靠在房门口,静观其变。
只见周平东翻西抄,终于欢呼一声,自仓底拉出一幅油画。
玉明莫名其妙,这是他的陈年习作,并无稀奇之处。
周平扫一扫画布上的灰尘,问玉明:「你觉得怎么样?」
「我对于抽象派画一向没有研究。」
「你应该看得出这是一幅女像。」
玉明笑出来,喝一口红茶,「拜托拜托,你可别兴致大发,替我造像。」
「玉明,看样子你不是我的知己。」
「我欣赏你专业的才华。」
「但是我一向希望成为画家。」
「相信我,建筑师生涯理想得多。」
周平把画竖起来。
玉明端详过后,不置信地问:「这真是一幅女像?」
怎么不是,是冯戎与周平合作画的杨丹。
这当然也是冯戎的一步棋。
周平听得母亲说,「没想到冯戎这麽攻心计。」
周先生都答:「对小平有益,也许人家一片好心。」
「我看不见得。」
「不要太计较真与假,我们又不会有什么损失。」
「那画展,开还是不开?」
「我正在联络纽约的高更汉画廊,那犹太人如果喜欢冯戎的作品,我就出一份子费用。」
那画展对冯戎好像很重要很重要。
他渐渐露出情急之态。
一日,在阳台上,周平在调色,冯戎对他说:「多可惜你志愿不在美术,不然是青云直上。」
周平还来不及回答,马戎就苦笑说:「其实你干任何行业都可以一帆风顺,令尊必然鼎力支持。」
周平觉得话中有话,作不得声。
冯太太顾左右而言他,说道:「小平,你来看这个海,蓝得不能置信。」
周平走过去,站在她身边,衷心附和,「这个城市,也不过只得这个海。」
说完了,周平转过头来,「父亲说,纽约那边,三五天就会有消息。」
冯戎一怔,略略不安,连忙说:「来,把这点蓝色染上画布。」
冯太太看丈夫一眼,不出声。
周平说:「我去取冰淇淋。」
他一转背,就听见冯戎把画笔摔在地上的声音。
冯太太轻轻说:「你何必心急?」
「这样耗下去,没完没了。」
「冯戎,人到无求品自高。」
「是,我有所求,你应当站在我这边。」
「不要在人家家里吵架。」
两人沉默下来。
周平拿著冰淇淋筒走出露台的时候,冯戎已经走了,只剩下杨丹一个人。
他选一支给她。
她微笑,「正是我喜欢的巧克力。」愉快的吃起来。
「冯老师呢?」小平问。
「他心情不大好,先回去了。」
「啊。」
「一个人期望过高,失望也大。」她缓缓走近坐下,浅浅叹口气。
「是因为画展的事?」
「我们不说那个,来,继续画下去。」
她喜欢穿黑,喜欢晒太阳,喜欢轻笑,她是一个完美的女子。
周平叫玉明唤木匠上来,把那张油画.挂在书房。
玉明问:「这张作品是什么时候完成的?」
「我十八岁那年。」
「你十八岁时长相如何?」
「我丑。」
玉明哈哈大笑。
说得一点也不错。
冯戎再上来的时候,连周先生都不好意思,他在书房见他,对他清心直说。
「纽约高更汉说明年一整年都没有期,你要是不怕等的话,后年下旬或许可以,我这里呢,董事局已决定赞助香江芭蕾舞以及中乐团,恐怕这一两年都不会揽画展。」
冯戎的面色变得很厉害,完全说不出话来,他僵在那里,万念俱灰的样子。
周先生更加不好意思,咳嗽一声,「我们新写字楼,倒是需要十来张画。」
周平很替他们夫妻俩难过。
只听得冯太太开口说:「谢谢周先生为我们操心。」
「哪里,机会是一定有的。」
「我们先走一步。」冯太太站起来。
她一直没有失态,拉一拉冯戌,走出去。
他俩一离开,周太太自屏风后转入书房,「怎么搞的,像是来讨债似。」
周平知道母亲一向把钱看得极紧,又怕人来揩油。
「算了,明天我叫秘书去同他们联络,买几张画,不要叫人家空手而回。」
「噫,连手袋都忘了拿。」
周平一手取过,「我替他们送下去。」
一直走到停车场,隔十公尺就听见冯氏夫妇在吵架。
冯戎大声惊:「叫你来干什么,你为什么不巴结周夫人?」
杨丹回答:「我不懂这些。」
「你光会吃饭!」
「冯戎,我们还有其他的机会。」
「什么机会中?过几年我都老了。」
「冯戎--」
他摔开她的手,「还不上车。」
这个时候她才发觉,「我忘记带手袋,车匙在里边。」
「自己已回去拿,我再也不想见那家人。」
杨丹低下头,不知是否哭了。
周平心如刀割。
冯戎忽然说:「那楞小子喜欢你。」
周平一怔。
杨丹错愕的抬起头来。
「周氏夫妇对他言听计从,珍若拱璧,你如果真想帮我,还来得及在他身上用工夫,这不是太难吧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