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总是自负,有什么是做不来的?人家会我不会,肯学肯捱肯忍。
再老,谁让你要支薪水。
于是换了个场子,巡回演出。
已经非常沉着,知道人生地不熟,需要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。
但一上场就知道难。
同功课无关,而是人事,气氛非常坏,人与人之间不说话,无交通,一本正经,做事管做事。
我叹口气,正如苏茜所说:办公,你以为是看电影?
但一天八九个小时在这里渡过呢。
我不会天真到企图改变这里的气氛,有那样的精力,不如找份兼职。
只希望自己可以适应。
上司是中年的英国人,若果在街上蓦然遇见,会觉得他风度翩翩。但现在要与他每日对牢八小时,感觉完全不同,三朝一过,原形便露出来。
特别喜欢召我入房,又不见有公事要说,闲闲地叫我坐,开着无线电,已经有好几次,因是上司,故此忍耐,今日又来了。
「你英语说得好。」
「谢谢,每个同事都说得好。」
「觉得新部门如何?」
「过得去。」
「这里每个人都忙,发薪水时,你会觉得受之无愧。」
「是是。」说得好似他是老板。
「星期五晚上,有没有空?」
我沉默一会儿,小心翼翼回答:「已安排了节目。」
「取消它。」
我瞠目而视:「下了班後还有事?」
「开夜班,要做一个幻灯片节目,我同你留下来拣照片,然后去吃晚饭,」他笑,「你喜欢日本菜还是法国菜?」
我很客气的说:「我要想一想。」
站起来离开他房间。
大半日没有心思做事。
对於一些女孩来说,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,许多人就是如此上去的。姐妹们,别告诉我做事升级纯靠工作能力强,咱们都不是昨天出世的人了,这是捷径。
没想到史蔑夫他会这么露骨。
怎么样,还有三天才星期五,阁下想清楚吧。
找苏茜出来喝茶。
她淡淡说:「史蔑夫就是这个样子,你不是第一个,也不会是最后一个。」
「应该怎么做?」
一小姐,看你自己。」
「能不能拿到报酬?」
「他当然准备付出代价。若他喜欢你,你可以迟到早退,琐碎的事是不用操心,大事你可以领功,每年拿个绝好的报告,一下子升级有望。」
「若他不喜欢我呢?」
「哦,他不会叫你拿到把柄。不过天天早上八点正出车,叫你去十八乡作实地视察,每日下午四点半给你一份五页纸报告,做到六点三刻,第二天交给他,他转手交字纸箩,你去告他,他说你水准不够。」
「好像没有天理。」
「太有天理了,天注定你要受劫难。」
「真是社会的错。」
「谁叫你长得有三分姿色,大家一知你调往史蔑夫,就等着者好戏。」
「但没有人救我。」
「傻女孩,唯一能救你的,不过是你自己。」
「多寂寞。」
「根本是。」
「可不可以不接受这种挑战?」
「每处都有史蔑夫!除非不出来做事。」
「能不能告往大老板?」
「他们哪来的空听你哭诉,他们也是人,不过地位高些薪水多些,说不定烦恼比你的还大,只会觉得你讨厌。」
「大惨了。」
「惨?」苏茜笑了。
我不喜欢史蔑夫,直接上感觉他是那种刻薄无情的人。
曾有女同事陪完老头上司后,被那美国老头到处投诉她有臭狐。
我照着镜子苦笑。
第二天,史蔑夫召我入房。
「你不喜欢开夜班?」
「不是喜欢与否的问题,是有无必要问题。」
「有无必要,由我断定。」
是他的态度,是那种号令天下,谁敢不从的态度,摆明欺侮你、压逼你,占你便宜,似强抢民女的恶霸。
社会有进步吗,我悲哀的想,抑或在打退步?
八十年代留英留美的女大学生,在工作上还会碰到这种人,人类,仍然被原始的劣根性所控制。
我说:「我肯定你的判断是合理的。」
他哈哈笑起来。
这算不算拧笑,我问自己,我是不是弱女?
「日本菜还是法国菜?」
我退无可退,「意大利叶。」
他大悦,「我怎么没想到,太有想头了,好好好。」
我安慰自己,吃顿饭而已,且莫去想它。
星期五来临,渐渐椅子变成针毡。
记起表姐说的故事来。
她在酒店做公关小姐,洋上司在她试用期百般挑剔,公然取笑,令她百思不得其解。
终于在一个上午,那洋老头召她入房,同她说话。
他说:「虽然我是总经理,但令我满足的不是我的工作,而是在一些时候,床边的女郎拉住我,问:你真的要走了吗。」
表姐假装不懂。
一个月后她辞职。
那白发老头在一年后被调回纽约,但是表姐没有熬过那一年。
也不是每个人的上司是那样,但苏茜说得对,在一个女子的事业道路上,遇到三两个这样的人实不稀奇。
这是事业危机。
为什么不能好好把全付精神放在工作上呢。
我并没有打扮得花姿招展,但办公室里好像每个人都知道晚上会发生什么事。
五点半一过,每个人都走了,单剩我同史篾夫。
他装模作样把透明片取出,逐张扬起来看,故意弄得我精神紧张。
我脑海中闪过四个字,猫玩老鼠。
要是他态度好些,这会是另外一个故事。
我忽然说:「这些底片我从来没有见过,帮不了忙,我想我没必要留下。」
抓起手袋,跑出办公室。
并没有为自己骄傲,这是要付出代价的,我并不是冲动,但是现在的情况好比喉咙卡住一条大鱼骨剌,吞下,痛,拔出,更痛,两头不讨好,根本不知怎么做。
怎么把自己送上门去呢。
怎么做交易呢。
这也是一门艺术,别小觑这类女性。
周末在家休息,气也渐渐平下去。
希望史蔑夫也懂得收蓬,别逼急了我,上去告他。
星期一开早祷会,史蔑夫逐个伙计问有什么难题。
论到我,我屏息,大家也似在等好戏开场。
他问我:「星期五晚上你几点钟走?」
我一呆,「很早就走。」
「我的问题是:几点钟?」
「五时四十分。」
我无惧,何需惧?但听到其他人的窃笑声,耳朵不禁烧红。
「今夜你要挑好底片才准走。」
这根本是无理取闹,我淡然说好。
「王君今夜陪你。」
我对王君倒有点歉意,累了他。史蔑夫要惩罚的人,其实是我。
星期一,我服贴地同王君一齐开夜工,特地去买了啤酒饭盒子,陪他先打了底,听他吹牛达两小时,心想同事嘛,迁就也是应该的。
做到八点,已经妥当。
他说:「你先走一步,我十分钟后也跟着走。」
我拿起手袋,还没忘记说客气话,「你多多包涵。」
王君说:「什么话。」
这下妥当了吧,他职位比我低,我面子给得十足,况且,工作也已经做完。
史蔑夫再要挑剔,也得换个题目。
谁知第二天他又当看众人面说:「你昨天几点钟走?」
咦!这人倒底有完没完?
「八点半。」
「王,你几点走?」
我简直不相信人嘴会说出这样的话来,他竟然答:「我十二点半才走。」
我不但不怒,反而笑出来,噫,公司楼下有签到簿子,但凡迟定要签名,我就是不相信这姓王的十二点半才走。
但随即我深觉悲哀,他陷害我,有他的苦衷吧,不然与我无怨无仇,何必这样做?
史蔑夫说:「你留下来,我有话同你说。」
我说:「外头满桌的功夫等我做。」
「不要紧张,阿张,阿陈,你们都愿意帮这位小姐忙,是不是?」
众人又一阵讪笑,讨上司欢喜。
他们出去了。
「小姐,」史蔑夫说:「生活不容易吧。」
他大抵要看我流泪吧。
「王讨不讨厌,像不像一条狗,你要不要我惩罚他?」
坏同心理变态是有分别的,史蔑夫早已发疯。
我不出声。
世界那么大,狗也有它生存的权利。
「好,好涵养,可惜除了我欣赏,没有人看得到,外头那些低级职员,反而会看你不起,欺侮你。」
我仍不作声。
他又问:「日本菜抑或法国菜?」
我温和的说:「我不饿。」
他很震惊。
这时案头的电话响,他一听,大约是大老板,立即挥手,令我出去,「走走,一会儿才叫你。」
你说,这种实况,叫坐在家中的太太用尽她们的想像力,想破了宝贵的脑袋,也想不出来吧。
我随即回到座位上,心中悲愤无法抑止。
从一数到一百,快,数,但没有用,想拿起电话找朋友诉苦,犹疑一下,拨给苏茜。
才听到她「喂」一声,眼泪已抢出来,连忙用手帕掩住,大堂中那么多人,何苦示弱。
「什么事?」
「做不下去了。」
「不要为一个人辞工,继续同他玩下去。」
「我累。」
「谁不累?累也要玩。」「算了。」
「不行。」
女秘书暗示有人找我。
「我有事,苏茜,一会儿再打给你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