弥白问:“这算不算牢骚?”
月季想一想。“这是智慧之声。”
弥白笑。“恐怕只得我一个人相信罢了。”
自此之后,月季再也没有在任何地方见过周女士,她躲得很好。
再过一阵子,她听说周君如已经离开广和洋行。
月季有点想念她。
很明显,周女士有她的社交圈子,她不打算结交小朋友,同时她也怀疑月季的动机,在心情动荡的时候,人特别欠缺安全感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故此她俩没有成为朋友。
过了很久很久,天气差不多热了,弥白与月季仍维持着同样的关系。
他问她:“最近有什么新鲜事?”
月季反问:“你指什么?”
“譬如说,有没有人跟踪妳。”
“没有了。”月季遗憾的答。
“是吗,那么,那个开银色小跑车的男人为什么一连在我们身后出现了三天?”
月季兴奋的说:“我知道了,你抢了人家的女朋友,他来找你麻烦。”
“去妳的。”
“要不,他是你失散了二十年的兄弟。”
她还是爱那个家伙多一点
每星期五下午,可坚的心便活跃起来。
他在一街美国银行做事,周末足足有两整天假期,碰巧礼拜一是公众假期的话,一连三天,松弛得浑身酥软,畅快得难以形容。
生命对这位廿七岁的管理科硕士来说,像雪白细滑沙滩上的阳光轻风。
都说可坚是个没有烦恼的人。
家境好,学业一帆风顺,性格平和,外型可以打八十五分。
可坚最难得之处,是并不想出人头地。
他有两个哥哥,老大是顶尖科学博士,参予许多国防计划,弄得不能够自由出入境,每次回家探亲,要经过多项申请,忙得长年累月见不到父母。
不不,可坚说:才不要像大哥那样伟大。
二哥是位艺术家,从事写作,享有盛名,但创作是一门吃苦的事业,二哥性子古怪,情绪不安的时候,生人勿近。
所以可坚也不要像他。
自小,可坚决定向一个目标出发:做一个开心快活人。
念一门比较轻松的功课,专业科目太辛苦,谁高兴老寿星找砒霜吃,找一份游刃有余的工作,周末,一定要用来玩,他不喜欢咬牙切齿搏杀。
相由心生,可坚有种潇洒自在的氛质。
而且他真懂得玩的门槛,十分受异性欢迎。
二十六岁生日那天,可坚同自己说:要找对象了。
于是,他暗暗留意起来。
大哥与二哥一直独身,疯狂努力,每踏出一步,不知要花多少力气,可坚佩服他们,但绝不打算模仿。
三十岁结婚,生两个孩子,舒舒服服安居乐业,才是正经。
过没多久,在一个偶然的场合,可坚遇见高婉玉。
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,但凡谈过恋爱的人,都知道可意合而不可言传,勉强要解释的话,只能够说,可坚当时的目光专注地放在她身上,心中微微胀满,略为不安,有点徬徨,又充满喜乐,十分矛盾。
以前,看女孩子,被女孩子看,都不会产生这种感觉。
高婉玉身长玉立,有着雪白的皮肤,以及现代的五官。
比她长得美的女性还是有的,但她多出一点点味道。
她自然,爽朗,大方,你可以把她当兄弟,虽然可坚没想过要那么做。
可坚即时挽人介绍。
交谈几句,他已决定约会她。
他问:“星期六有空吗?”
高婉玉像已有准备,只沉吟一刻,便答:“有。”
“我指一整天,不是单吃午餐那种。”
高婉玉讶异地笑,“你有什么好节目?”
可坚很有信心,“包我身上。”
结果,他接她出去,玩了一整天,晒得鼻子脱皮,大腿酸软,筋疲力尽。
他说话风趣,应对得法,高婉玉时时被他引得大笑,两肋刺痛,她告诉他,她许久没有玩得这样高兴。
是这样开始的。
以后一到礼拜五,可坚的心便活跃起来。
他习惯在下午三时许打电话到她公司。有时候她在,有时候出去开会,但一定尽快复电。
每个周末,他俩都在一起。
她没有约会其他人,他也没有。
平日,可坚不去骚扰她,他不喜婆婆妈妈,天天问候。
一个一个星期过去,可坚却发现奇怪的现象,那便是,四个月前,同四个月后,他们的状况,滞留在同一阶段,没有进步,也没有退步。
怎么会呢。
可坚困惑的想,四个月份,十六个周末,顺其自然,已经可以做许多事。
他暗暗留意,原来每次他想进一步表示,都被高婉玉含蓄地,不露痕迹地挡开。
为什么?
也许她不是激进派,也许她还要看清楚。
有的是时间,小姐都不急,怕什么,慢慢来,慢慢来,可坚就有这种风度。
可坚拨电话给婉玉,这次,接听的正是她本人。
“我是你神秘的仰慕者。”
“可坚,明天有什么节目?”
看,她不是不喜欢可坚,声音盼望而快活。
“你还没有到过我家,我也没有到过你家,上午,你来我家,下午,我去你家。”
婉玉笑得打跌,“这算哪一门节目?”
“互相增加了解嘛。”
婉玉沉静下乘,她还是不想进一步。
“这样吧,”可坚不想勉强她,“你先了解我多一点。”
婉玉不大好意思。
“我来接你。”
每次他都去接她,好几次婉玉表示在约会的地点等即可,但可坚始终坚持接送,这是他最低限度可以做到的事,叫约会的女郎自身跑去痴痴等待,算哪一门的学问?
不是他,他不做那样的事。
“明天见。”
高婉玉是位文明女性,她从来没有问过,可坚平时做些什么,同谁来往,有无想念她。
她从来不问这一类问题,像是从来没有好奇心。
可坚也不问。
表面看来,真是天生一对。
星期六。
可坚一早起来,到街市置齐配料,做了冷奶油汤及海鲜沙律,又把珍藏的一瓶八0年利斯令白酒取出来,才驾车去接婉玉。
婉玉一贯在楼下等他。
她穿着便服,淡妆,睡足了,眉目间精神奕奕。
一般事业女性喜欢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,十分憔悴,公私两忙,籍以自重,高婉玉倒从来不是这样的。
她没有黑眼袋,不抽烟,不浮躁。
婉玉有股悠然的姿态,不懂养生,还做不出来,她的一套:“事,总要做,工作,固然重要,但也不能天天拚命,弄得蓬头散发,太折辛苦了。”
当下她上了车,对可坚说:“我还不知道你住在哪里。”
“所以呀。”
他熟练地开动车子。
可坚已知道婉玉怕风,只把窗子摇下三公分左右,这一点小小体贴,令得高小姐向他微笑。
他总是这样令人舒服,婉玉想。
可坚吹起口哨来。
驶近他公寓的时候,婉玉神色有异,最后停车,可坚注意到,便说:“有什么事?”
“没有,”婉玉答:“我有位朋友,他也住这里。”
“是吗,真巧。”
婉玉像是有点迷惘,有点感慨。
细心的可坚看到,但不加追问。
洋派的人总比较注重他人的私隐。
可坚用锁匙开了门,“请进。”
公寓面积不大,装修整洁美观,男性王老五惯用白黑灰,但可坚选了淡蓝,特别明亮。
书房内有一具金色式士风。
婉玉一见,异常高兴,“可否奏一曲助兴?”,
“饭后表演,不碍胃口。”
婉玉又笑。
她走到小小露台去站定,像是看海景,但背影似有无限感触。
可坚准备好了,叫她。
蒜茸面包香气扑鼻,婉玉极饿,吃了半条。
餐后,可坚端出咖啡。
婉玉赞不绝口:“可坚,有多少位朋友认识你的烹饪技术?”
“你。”
“什么?”
“你一个人。”
“啊。”
“这是一个秘密,别说出去,拆穿了就不值什么。”
过一会儿,婉玉说:“太周到了。”
“不客气,要点水果吗,有新鲜覆盆子。”
“下午再吃。”
“过来听音乐。”
可坚取过式士风,背着婉玉,扭一扭腰,做一个舞台姿势,婉玉又笑。他鼓起气,吹奏起来。
是一首老得不能再老,老掉了牙的情歌,老得婉玉七岁时便听过,她相信她父亲在七岁也听过的,我不能停止爱你。
在这个夏天的下午,坐在王老五之家,听可坚表演该支旧歌,高婉玉的心受到极大的震荡,她觉得全身的水份要往头上涌,聚到脸上,化为眼泪。
乐声停止的时候,可坚才转过头来,乘机俏皮的问:“你爱我吗?”
婉玉忍不住,泪水如涌,要用双手掩住。
可坚大吃一惊。
他是世故老练的小伙子,当然知道,这样的眼泪,不可能为一个认识才十六个礼拜的人而流。
他维持缄默。
可怜的婉玉,原来受过创伤,什么,难道那家伙,他也玩式士风?抑或,曾经一度,他与她在一起听过此歌?可坚知道,任何微丝细事,都会令女孩子触景生情。
他轻轻递一块手帕给她。
然后走到厨房,静静做了一杯浓浓的普洱茶,放在她面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