冯太太传奇的一生,恐怕也差不多了。
知芸独自走下楼去,在原位上等。
不一会儿,冯季渝也下来了。
他斟了杯雪莱酒,喝一口,转身同知芸说:“谢谢你。”声音相当平静。
知芸双目有点濡湿。
“你可以走了,司机在外头等你。”冯季渝说。
知芸凝视他。
“去吧,你是自由身。”他温和的说。
知芸仍然没有动身。
冯季渝又说:“放心,你的画会逐渐升值,我对你的栽培断不会血本无归。”
知芸太感激他,不由自主过去,拥抱他,把脸埋在他胸口一会儿。
冯季渝叹口气。
知芸放开手,走到那道染色玻璃大门前,拉开它。
天空中有海鸥旋转低飞,空气中带海盐的清新。
司机一看见她,立刻打开车门。
知芸拉拉衣襟。
她触摸到那枚胸针。
转身看那幢平房最后一眼,知芸上车去。
上一代的传奇,延伸不到这一代来,知芸感喟,她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的。
车子朝公路驶去,一小时后抵达市区,那繁嚣的都会,容纳不了神话。
跟踪
月季发觉那位女士跟着她,已经有一段日子。
她同男朋友弥白说过这件事。
弥白说:“或许,妳是她多年失散的亲人。”
月季笑。
弥白说:“可能,她才是妳亲生母亲。”
月季推他一下。“请别夸张。”
“她可长得像妳?”
“我长得像我母亲。”
“啊,那这个假设不成立。”
月季问:“那她为什么跟牢我?”
“妳最近有否与有妇之夫太过亲密?”
“我所认识的唯一有妇之夫是我父亲。”
“那么她亦无可能是妒妻。”弥白说。
月季想,真要命,这个题材落到俏皮活泼的弥白手中,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。
“怎么,”弥白问:“害怕?”
月季摇摇头。
“把这位女士形容给我听。”
“约莫四十年纪,看上去像三十五、六--”
弥白啧啧连声。“真厉害,明明看上去只得三十五、六,妳却知道她实际上有四十岁,了不起,女性对同胞的年龄最清楚,对自己的岁数最迷糊。”
月季问:“你要不要听下去?”
“请说请说。”
“衣着非常考究,已经证实她是在大机构内做高级行政人员的时代女性。”
弥白有点意外。“这么说来,她身分比妳高,成就比妳大,不必害怕,她不会向妳要求什么。”
“我的确不怕。”
“恐怕是妳多心吧,人家根本没有跟过妳,喂,是不是妳跟着她?年来最流行把黑讲成白,把白讲成黑。”
“弥白,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同你这种人成为淘伴的。”
“我有魅力,月季,无法抗拒的魅力。”
弥白向女朋友眨眨眼。
月季觉得有理说不清,非要让他亲眼看过不可。
那位漂亮的女士住在月季附近,因为她们两部车子泊在同一个停车场。
月季刚自大学毕业,找到工作之后,第一件事,像所有正常年轻人一样,便是买一部跑车。
这是一辆看上去似一只扁平香烟盒子般的车子,停在哪里,都引得路人注目。
所以,在某一个早上,月季去取车上班的时候,发觉有位女士在打量她的车子,并没引以为奇。
使月季略觉意外的是女士眼色异常温柔,人们不常用这样的神情来凝视一辆汽车。
随即,女士把目光转移到月季身上,月季看到女士一震,立即转头,往另一头走去。
女士驾驶一辆灰蓝色小型宾士离去。
这是一次邂逅。
没隔多久,月季发觉女士的办公室也巧合在同一银行区。
午餐的时候,月季遇到女士。
月季是时下年轻才俊的代表,太懂享乐,怎么肯虐待自己,不但穿得好,也吃得好,薪水花得光光,自然有长辈救济,不用愁。
她俩在法国馆子相遇,月季与两个同事坐一桌,女士也有同伴。
月季一眼就认出女士,她似乎对米白色有十分大的好感,月季发觉她两次都穿这个颜色,而且穿得得体好看。
她们当中,隔着三张桌子,月季看到女士前面的蔬菜沙拉,顺口也叫了一客。
同时与同事说:“年纪大了,还那么幽雅,真不容易,太多女人在四十岁还坚持穿二十岁的衣裳。”
同事向那边看去。“呵,周君如女士。”
“谁?”月季好奇的问。
“广和洋行的董事总经理周君如。”
月季把这名字记在心中。
但是,弥白说,这也不能证明女士跟踪什么人。
月季觉得巧合太多。
早上,同时在八点四十分往停车场取车,中午,一定在那三、两间餐厅什膳。
月季试过故意迟出门,有一个星期,她八时二十分便开车出门,结果,周女士也跟着那么做,月季避不开她。
跟着,月季又转地方吃饭,不到三日,女士又跟上来。
不能全算是巧合吧。
月季也索性不再闪避。
那么漂亮大方的女士并不可怕,事实上月季也满高兴看到她。
月季时常注意她的打扮,得益良多:呀,原来丝巾可以那般披法,而鳄鱼皮包真是万能配搭……之类。
月季不介意中年时向她学习。
没多久,月季在公司附近的公众停车场发现周女士的座驾。
感情好,一天见三次,比任何亲友都接近。
不是偶然发生的。
“不过,”弥白说:“妳们下班时间不可能一样。”
“你说得对,一个星期都见不了一次。”
“别多心,巧合而已。”
月季努努嘴。“不能解释就说巧合。”
弥白瞪眼。“妳为什么不干脆走到她面前,问她:‘小姐,妳干么跟踪我?’”
月季沉默。
“不好意思?”
“弥白,你应当设法帮我。”
“又没有困难,何用帮忙?”
说得也是。
终于弥白约了弥白一起午膳,好让他一睹周女士庐山真面目。
弥白一见,低低吹声口哨。
月季白他一眼。
弥白说:“哗,但愿她跟踪的是我。”
“你正经点好不好。”
“妳确定是这位女士?”
月季提高声音:“弥白--”
“我们年轻男性真不介意约会如此成熟佳人,可以学的一定很多。”
月季看着弥白。“我认真考虑同你绝交。”
“妳不会舍得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只有我,明白妳的心。”
月季一直没有上前与周女士打招呼。
女士也没有表示。
有一、两日,女士像是生病,没有出车,月季颇为担心。
她也有四出打听。
“广和洋行的周君如小姐有无家人?”
答案:“周小姐未婚。”
月季忧虑,但随即想起她一定有佣人服侍,不禁失笑。
过几天,女士小休完毕,恢复正常,月季安心。
又一次,月季与弥白突然兴之所至,相偕往东京玩了几天。
黄昏抵埠,路经停车场,抹车工人对他俩说:“周小姐问起妳。”
月季当然立刻知道是哪个周小姐。
“周小姐不知妳外出,还担心妳卧病。”工人说。
弥白看月季一眼。“妳们互相关心嘛。”
月季没有作声。
大都会人情淡薄,她也弄不懂这种关系如何建立起来。
弥白说:“那位女士仿佛不信我会照顾妳。”
月季突然有了感触。
男朋友的事,作不得准,女孩子有自立能力,打扮得漂漂亮亮,不愁没有伴侣,但一朝风雨来临,即刻门庭冷落都说不定。
十八、二十二的少女,令异性八千里路云和月赶了来送花也不艰难,过了这段流金岁月,所看到的嘴脸,恐怕会有点两样。
月季并没有想过要嫁给弥白。
现代青年都怕早婚,都不甘心与人分享目前的成就,除非,除非对方能够大方无所求。
弥白问:“呆呆的想什么?”
月季喃喃的说:“将来,谁照顾我?”
弥白残酷地指出事实:“妳自己呀,还有谁。”
“丈夫呢,子女呢?”
“小姐,那是要付出代价的,妳又不肯全心全意伺候一个家,哪来的丈夫子女。”
月季恐惧的问:“老了怎么办?”
“或许他们会发明机械人来服侍我们。”
月季佩服弥白能够这么幽默。
弥白说:“别尽是担心一些不切边际的事,来,说些快活题材。”
月季抬起头来。“有子女也不管用,你见过几个孝顺儿。”
“月季,换个话题妳不好。”
月季看他一眼,弥白已有不耐烦之意。
他从未说过要与她共患难,大家在一起原只为开心,同样地,月季也不愿结交愁眉苦脸,忧国忧民,愤世嫉俗的男朋友。
月季沉默一会儿,抖擞精神,与弥白研究市内哪家日本菜馆最考究。
再见到周女士的时候,月季知道她的目光温暖得多。
女士换了车子,也许先头那一辆进厂检查,她让月季先驶出去,不徐不疾跟在后面。
天下微雨,冬季倒像春季,月季穿得太多,在红绿灯前想脱外套,又碍着安全带,额角开始渗汗。
这几天有几个大问题使她心焦。
像同弥白,到底有什么打算:一直这样做朋友做下去,抑或打定主意,组织家庭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