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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南南把她所知道的全告诉警方,在道谢声中离去。

  她没有回家,反而到报馆坐下,不知恁地,坐下来,就把安娜的事写出来,自在殓房认尸开始,往回追思,一边写一边流泪。

  冬儿看见,奇问:“你放假还回来干什么,是不是老总等你,哭什么,又不是没听过他骂人,当它耳边风。”

  南南不回答。

  她一直写下去。

  冬儿索性坐在她身边,南南写一张,她顺手取过,读一张,看完一千字,冬儿耸然动容,老总过来,见她俩神色大异,等冬儿看完手中的稿,也接过来看。

  三个人都不作声,一个写,两个看,一个多钟头后,南南把笔掷下,完成她的故事,伏在桌子上不声不响。

  老总把那几千字带回编辑室去。

  冬儿问:“你可知道谁是凶手?”

  南南摇摇头。

  她为什么没有摆脱他?”

  南南又摇头。

  “你为什么改变主意把这个故事写出来?”

  “不写的话我会憋死。”南南这次总算开口。她深深叹一口气。

  “笔调很动人。”

  动人?南南苍凉的想,有什么动人,大城市小故事,天天不知发生几许宗,真的要写,不愁没有题材,只怕一枝笔写到老也写不了。

  老总匆匆出来,“故事明天见报。”

  南南点点头。

  她抓起大布袋,走出报馆,不知街上又有什么人什么事在等着她。

  南南觉得她不再怕写特写。

  画中人

  这几年来,街外人只当刘知芸家里一直支持她。

  虽然没落了,到底是本市望族,烂船还有三斤钉,不然十多个孙子孙女,怎么出去留的学,而且专门挑些不实用的科目来读?

  知芸念的是纯美术。

  一门用以修身养性最高雅不过的学问。

  待她毕业出来,发觉刘家已经崩溃,早拆得支离破碎,几个叔伯刮的刮,赖的赖,把仅余的家当变了办法来花得一干二净,知芸的父亲排第七,她母亲守寡多年,环境一向狼狈,如今更加萎琐。

  知芸要即时出来做事养家。

  纯美术,怎么派用场?

  虽然已经找到教席,一个月统共几千块,不知拿来穿好还是吃好,绝对不够两母女开销。

  知芸暗暗想办法。

  她遗传了母亲坚毅的性格,决定抗战到底。

  把在学校里画的作品,拍了彩色照片,逐间画廊去奔走,早出晚归,累得贼死,一点结果也没有。

  母亲坐在祖传红木交椅上抽香烟,看到知芸那失意落魄的样子,不禁笑说:“我还有些私己可以变卖,别慌。”

  知芸一听这话,倒抽一日冷气,时光倒流了一百年?她成了变卖祖业的不肖子。

  况且,有什么可卖?

  厅堂里几件家具又不成套,不然整齐的木器也还值个价钱,还有,母亲几套钻饰都是旧石头,现今的切割法也不一样了,首饰店看不上眼。

  知芸没精打彩的问:“卖什么?”

  “字画。”

  “妈,人人家里有宋徽宗的鹰,赵子昂的马,难道都是真迹?”

  “这些都是好的,我等闲还不肯拿出来。”

  “自然,买的时候,张张千真万确。”知芸笑。

  过两天,她还是带着画,跑到一家相熟的古玩店去兜售。

  回来已经有好几个月了,一文钱收入也没有,净蹭在家中吃,知芸觉得自卑。

  店东向她指明哪张真哪张伪,她都听不进去,低着头看自己的手心。

  “一整捆同你要了也罢。”店主非常慷慨。

  知芸刚想说好,身边传来笑声:“然则,老板未免委曲了这位小姐,通才一整套六把扇子,就有商榷余地。”

  知芸抬头,看到说话者是个中年男子。

  店东讶异,下不了台,便笑道:“这位先生,假使你看中这批东西,你同刘小姐让好了,我可以割爱。”

  知芸怪陌生人多事,坏了一笔生意,谁知他潇洒的说:“好的,我同刘小姐交割。”

  知芸睁大眼睛。

  中年人说:“请跟我来,刘小姐。”

  知芸不愿跟他走,但店主已经恼怒,他俩势不能借人家地方谈生意,只得尾随他身后离开。

  他笑笑,“放心,我不是坏人。”

  知芸暗暗叹口气,到了这种地步,也顾不得那么多。

  “我的写字楼就在附近。”

  是幢商业大厦的三楼。

  看陈设就知道也是间古玩字画店,只是规模比刚才那家不知大多少倍。

  “敝姓冯。”他给知芸一张名片。

  上面写着冯季渝三个字。

  知芸接过工友斟上的香茗。

  “这些字画,”他指一指知芸的东西,“我先给你一张收条,派专人鉴定了,才同你议价钱。”

  知芸实难开口,又不得不说:“我手头很紧。”

  冯季渝一怔,立刻说:“我先叫人做张本票上来。”

  知芸松一口气,静静的坐着。

  过一会见,她忍不住,说:“你一定奇怪,是什么样的人,变卖祖先的收藏品吧。”

  冯季渝又觉意外,于是笑说:“没有卖,何来买,我们怎么做生意。”

  知芸知道她已经说得太多,接过订金及收据,便起身告辞。

  明明是一宗合法的买卖,她留下电话地址时,内心却忐忑不安。

  那一笔订金,帮她们母女安顿下来,知芸往专上学院去教美术,收入不去说它,到底有个精神寄托。

  两个月后的一个下午,知芸自学校回家,看到客厅有位客人坐着。

  老佣人迎上来,“这位冯先生等了有一些时候了,太太刚好不在家。”

  知芸迎上去,冯季渝转过头来。

  怎么看他,都不似位古董商,那灿烂的笑容尤其讨人喜欢。

  他看到知芸,连忙由起来。

  “冯先生,叫你久候。”

  “我在赏画,下午西晒,只怕褪色。”他笑说。

  知芸根本不关心那几张风吹雨打的破画,没有感情,就不劳心。

  “你那批东西已经脱手,扣除佣金及订洋,余数在这里。”他递过一个信封。

  知芸接过,“何劳你亲自送来,差个伙计不就行了。”

  冯季渝却答:“我想见你。”

  知芸一怔,缓缓坐下。

  他很感兴趣地指着墙角一叠水彩画,“这批画是怎么一回事?”

  知芸叫一声,“那是拙作。”

  “那大好了,我们美国有位客户,就是需要大批这样的水彩。”

  知芸苦笑。

  是,成千成百张那样子画出来,批发出去,镶好框架,去装饰别人家的客厅。

  不过也顾不得了,无论如何是项生计,于是她打醒精神,把其他作品也抖出来。

  “很好,”冯季渝双目炯炯有神地检阅知芸的作品,“没想到你习西洋画。”

  知芸苦笑。

  “我派人同你接洽,该部门经理是位很精明的小姐”

  知芸没想到他的生意分这么多类别。

  冯季渝随即笑:“把艺术当买卖,十分煞风景吧。”

  知芸感喟的说:“人要吃饭,才最最煞风景。”

  冯季渝放心了,他怕她思想搞不通。

  公事说到这里,也差不多完结。

  知芸以为冯季渝还会有什么表示,但没有。他礼貌的站起来告辞。

  她送他到门口。

  他这个人打扮舒服熨贴,姿态大方优雅,但知芸心事重重,无暇欣赏。

  傍晚母亲回来了,她把支票给她。

  第二天,冯氏就派人来同她接洽。

  女经理的确是个人才,能干果断,三下五除二就同知芸拟好一张合同,限定每周生产若干张作品,由冯氏独家代理。

  酬劳非常理想,超过知芸所想所求。

  女经理笑,“我们收的画是有点水准的。”

  听了这话,知芸心理上已经好过许多,也不去管她所说是真是假。

  刘氏母女的生活自那日开始好转。

  知芸心中一直觉得蹊跷。

  多么巧合,那日她抱着家传之宝去典卖,刚刚碰见冯季渝,转变了她的命运。

  迟一步早一步都不行,还说不是注定的。

  生活一好转,亲友走动就勤,母亲不愁寂寞。

  知芸可放心作画,有时候,成天都不出书室一步。

  女经理每隔一月来看她一次,与知芸也谈得来。

  一个周末,刘太太在邻房搓小麻将,知芸埋头苦干,女佣人说:“画廊有人来。”

  知芸一看,才知道是冯季渝。

  知芸笑着迎出,“稀客。”

  冯氏凝视知芸,她略觉不好意思,偏侧面孔。

  “你丰满了,气色很好。”他说。

  知芸微笑。

  “是开画展的时候了。”

  知芸的心碰一跳,抬起眼来,他这样栽培她,为的是什么。

  她清清喉咙,“从筹备到成事,恐怕要一年时间。”

  “公司有展览组专职负责。”

  啊,一切都是现成的,怪不得长辈都说,每个成功的艺术家背后都有一个财团。

  知芸说:“我怕作品还不够成熟。”

  “留待画评家发表意见吧。”他笑。

  大企业,做任何事,都井井有条。孤身作战,撞破了头,也不得其门而入。

  知芸说:“本市展览厅的设备──”

  “本市?”冯季渝转过头来,“我们到纽约去。”

  啊,他真准备在她身上做功夫,要捧红她。

  知芸心底那种不安的感觉又回来了,她努力将之按捺下去,“谢谢你提拔,冯先生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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