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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面子是挽回来了,吉文想。

  到达机场,吉文把行李送进舱,陪他们两夫妻喝杯咖啡,时间也差不多到了。

  互道再见珍重,光宇夫妇就离开飞机场。

  吉文买了一本小书,打算在飞机上看,忽尔听得一阵轻狂的笑声,她抬起头。

  这一看,她不由得怔住。

  是李开明。

  他伴着的是一个中年妇人,他不知在她耳畔说了甚么好听的话,令得她乐倒,嘻哈大笑。

  那妇人可以做他的母亲,是华人,面孔上脂粉厚画画,身上衣着光鲜。

  吉文心中有数。

  幸亏介芸他们已经离开,看不到这一幕。

  李开明的目光无意地落在吉文身上,吉文假装不认识他,他也没把吉文认出来。是真是假,吉文永远不会知道,也没有必要知道。

  他扶着中年妇人走开。

  这一笔小账一定惊人,别说念一年大学,十年也够了,谁说不是天下第一营生。

  吉文突然觉得声音中太多酸味,连忙压抑情绪,长叹一声。

  还有十七八小时的飞行旅程呢,不知道怎么样应付,想想都不寒而栗。

  但是,不硬着头皮上就永远无法抵达彼邦,非得咬紧牙关亲身去熬不可。

  做人,就是这样,过了一关又一关,过了一山又一山。

  寻求新闻

  皇室人员来了,又去了,本来忙得七荤八素的报馆忽然静了下来,大家翘着二郎腿坐,闲时只听见发报机嗒嗒嗒接收新闻稿,好动的同事们闷得浑身无力,打呵欠,吃零食。

  南南说过,从事这一行,全是贱骨头,非得忙得自己姓什么都忘记,否则没有满足。

  开会的时候,上司说:“去挖呀,干吗不去发掘?大都会里,每个人都有故事,写了特写,同你登出来。”

  南南不出声。

  小茜说:“有许多新闻,读者都不要看,社会版登太多了。”

  “那么,”副老总说:“看看有什么请帖,去参观时装表演,鸡尾酒会,珠宝展览吧。”

  女将们噫地一声,男同事抿着嘴笑起来。 

  冬儿摊开报纸,“大家来看这段新闻。”

  南南趋过头去,“是警方发出的消息:稚龄姐弟遭父母遗弃,寻求公众协助。”

  “追下去也是一个好故事。”

  “不用追,我可以把故事即刻告诉你:他们的父母亲年纪很轻就结婚,熬不住穷,肯定有一方面先离家出走,另一方面越来越不甘心,撇下孩子,也来个不仁不义”

  小茵笑着接下去:“其中一定有人嗜赌,或是吸毒。”

  冬儿扔开报纸。

  南南说:“惨是惨,可惜大家都麻木了。”

  阿贝说:“还有这一段:男子驾豪华房车蓄意撞向路人,被控以伤人,殴警,拒捕。”

  “咄,他是被告,不能接受访问。”

  “我对杀人凶徒没有兴趣。”

  “被告身边还有一个女人。”

  “肯定是他的相好,而且百分九十九是欢场女子。”

  南南大笑。

  老总问:“笑什么?”

  “笑没有好故事。”

  “你们没有想像力才真,”上司有点生气,“限一星期内每人交一个故事出来。”

  阿贝立刻叫苦,“要命,我们是记者,不是作家,哪来的故事。”

  “有了,我们访问作家,叫他们提供故事。”

  冬儿说:“我到街上去逛逛,看看有什么新闻。”

  南南说:“我同冬记一组。”

  老总摇头叹息,“一代不如一代,没有人才。”

  大家挤眉弄眼,也不把这种话放在心上。

  南南与冬儿孵到记者会所去喝啤酒,摸着冰冻的杯子,南南问:“叫你做战地记者你做不做?”

  冬儿摇头。

  南南说:“我也不干。第一,我爱生命。第二,那种场面像地狱,实在没有勇气承受。”

  “像六十分钟时事摘录那样的新闻你又做不做?”

  “小姐,人家的人力物力不是我们办得到的。”

  “真的,许多名记者写一篇访问用去三个月,与主题人物苦苦相缠,到最后,关系密切,自然写得好,我们却事事急就章。”

  南南说:“人家记者功夫也做得足。”

  冬儿长叹一声,“也许老总真说得对,我们不是人才。”

  南南咭咭咭笑起来。

  “你打算交什么故事?”

  “实在没法子,去访问本市所谓名人。”

  “算了,那些滥竽充数,江湖客拉扯酒朋饭友换好处的稿子……”

  “别太认真。”

  南南坐在窗前,始终坚持己见,衣食足要知荣辱,有什么道理丰衣足食之余还要昧着良心乱写一通。

  她情愿写一座建筑物,写一条街,写一个行业,或是大城小景,甚至是小人物。

  她还年轻。

  虽然了解社会运作情况,却还怀着理想。

  南南与冬儿分手,踱步去乘车。

  地下铁路站在非繁忙时间也相当拥挤。

  一大群人围着在看热闹。

  南南身为记者,好奇心自然强烈,走过去,拨开人群,只见一个约十多廿岁的女孩子在地下呕吐,衣冠不整,围观者不住讪笑,无人援助。

  南南生了拔刀相助之意,过去扶她,“你怎么了,醉酒,不舒服?”

  女孩抬起头来,倒是娟秀的一张睑,满额是汗,喉咙发出呻吟,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楚。

  管理人员到场,对南南喝问:“是你的朋友?”

  不知恁地,南南答:“我这就带她走。”

  “要不要叫救护车?”

  那女孩揪紧南南,“不要,不要。”

  南南问她:“你伤在哪里?”

  她已经挣扎着站起来,一步步向出口走去,南南只得跟住她。

  她伸手叫街车,南南看到她脚面上有血。

  南南马上知道是怎么一回事,拉住她,“不立刻看医生,你会死。”

  女孩大眼露出恐惧的神色,摇摇欲坠,南南把她推进计程车,说出私人医务所地址。

  医生是南南父母的朋友,无论如何不肯接手,立刻把女孩送到公立医院,南南一路上狠狠咒骂,全然不了解德高望重医生的苦衷。

  女孩已陷入昏迷,经过急救,生命是挽救回来,但事情一下子通天,名誉肯定扫地。

  院方向南南要口供,但是南南并不认识她。

  从女孩的手袋中,他们找到身份证,她才十八岁。

  冬儿赶来接南南。

  南南疲倦的问:“我算不算多管闲事?”

  “总得有你这样的人。”

  “她现没事了。”

  “我们走吧。”

  两人结伴离开医院。

  “可否把这件意外写成一个故事?”

  “唏,你以为是小学生周记乎。”。

  “嘿,报上许多日记式杂文连小学生的趣致都没有。”

  “交不出货,老总会不会开除我?”

  “不会,他只会摔甩你的头。”

  南南不能立刻忘怀那个少女,深夜入睡,看见她一身血污,站在那里哭。

  吓得南南满头大汗惊醒,心卜卜跳。

  第二天,在报馆,却接到她的电话。

  她表明身份,向南南道谢,声音虽弱,身体已无大碍。“护士把你姓名地址给我,”她彬彬有礼,“待我出院亲自再来拜访。”

  完全不像那种父母疏于管教的失足少女。

  南南放心了,日行一善还是值得的。

  她的名字叫安娜。

  南南本想与冬儿结伴看电影去,可惜老总逼着要故事,她连忙打醒十二分精神,挑灯夜战,做了一篇“本市动物园沧桑史”,以轻松口吻,由战前兵头花园那只老虎说起,直写了五千字。

  老总很感动,删改之后,选一个星期天,把它图文并茂的刊登出来,他的评语是“资料充足,文笔活泼”。

  第二天早上,郊外一辆公共汽车失事,压死五名学生,最大那个才十五岁,南南与冬儿自家内扑出去,赶到现场,拍摄残酷场面,唏嘘不已。

  两个人都吃不下早餐。

  “真没意思,做好功课,穿上校服,挤上公路车,预备开始新的一天,谁知蒙主呼召,就此完结。”

  冬儿看她一眼,疾笔而书。

  南南进黑房去冲照片。

  电话接进来,有人找她。

  南南看看表,才十一点,她本人也很少在这种时间上班,她带着照片走出来。

  南南看到安娜。

  脸上薄薄化妆,身上合时衣裳,明艳照人。

  南南意外,“你出院了?”

  “是的,没妨碍你工作吧。”

  “没有没有。”

  “我想请你吃饭。”

  “不用客气。”

  “假如你不嫌弃,我想做你的朋友。”

  南南本人选择朋友极之严格,行内人都知道她性情颇为孤僻,因此她只矜持地笑笑,不置可否。

  当下安娜问:“现在可方便出去?”

  南南点点头,放下照片。

  地方是安娜挑的,一流的法国饭店,叫了菜,她点起一枝香烟,再次多谢南南救命之恩。

  南南不知说什么好,缓缓喝咖啡。

  安娜看上去很高兴,像是把一切丢在脑后,所有不愉快的事都烟飞灰灭。

  真的,何必记住呢,她所有的,不过是她自己,她毋需在闲杂人等面前装模作样博一声喝彩。

  世界这么大,生活在玫瑰园中的人难以了解鲨鱼海中的情况,安娜不必解释。

  南南一直礼貌地微笑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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