渐渐心也平了。
时间可以医治一切伤痕。
但偶然想起我们一起共渡的好时光,心中尚有一丝牵痛。
假日回家走,母亲象是完全忘了媚媚这个人,有意无意的提起我的婚事,非要说得我坐不住,站起来离开现场。
寡母的固执、横蛮、老套,使我无法忍受,她因为自觉吃了点苦,就得在子女身上找报偿,做她的媳妇不是那么容易的事,说不定什么时候她会开始以身作则,叫人家跟她的“美德”学习。
然后我得了她的遗传,还不是跟她一样的小器,偏偏有意无意之间与她作对,并不去找女朋友。
我以为我总已经忘记媚媚了。
一日朋友带我到舞厅,叫了小姐坐台资,一个女郎走近,吓我一跳,心当时剧跳起来,原来她就是长得象媚媚。
我非常为自己心酸,忘了她?不不不,还早着呢,除非我可以若无其事地提到她的名字,说起咱们的往事,象个没事人般,才可以肯定地说已经忘了她。
我马上推说头痛,要离开舞厅。
朋友诧异:“家栋尚不习惯这种场合?别勉强,你先走吧。”
我逃似的离开。
没想到第二天,我就见到了媚媚。
是她约见我的。
我听到她电话,意外,但是很客气,自己也诧异于这种镇静,也许是因为她的声音不陌生,梦中已听过多次。
她没说为什么要见我,我依时赴约。她的长发挽了个髻,身上穿件米色的凯斯咪丝的毛衣,一条半截裙子。
越是这种不起眼,但料子缝工都一流的衣裳,价值越是惊人。她没有戴什么首饰,更显出高贵。
见了我她立刻展开笑容,跟以前一样的亲热,但不知为什么,我们之间像是隔了一条河,至少我是尴尬的。
“生活好吗?”她问。
“好,托赖。”
“没想到我会找你出来吧?”她说。
我礼貌的说:“老朋友见见面,也是很应该的。”
“你就是这一点忠厚。”媚媚说。
我讪讪的笑,忠厚有什么用呢。
她说:“家栋,我约你出来,是希望你把我们以前合摄的照片还给我。”她很开门见山。
我听了很受打击,“什么?你不相信我?你怕我会拿去给小报刊登?”还强笑着。
“我当然相信你,”她无奈的说:“但是我丈夫不相信。”
我呆视她精致美丽的面孔,轻轻吁一口气。
我低着头:“自然,我连底片一起还给你。”
“对不起,家栋,我亦是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。”
听到她这样说,我反而笑了,“人在江湖?不,不,你是人在侯门,身不由己。”
“家栋,你对人真好,一点都不计较。”她称赞我,“以前在一起工作,就发觉这是你最佳优点。”
“你过奖了。”我说。
过了一会儿,我们两人都静了下来。
我只得问:“生活还习惯吗?”
她笑,“大家庭里的内部斗争是很厉害的,反正还可以应付就是了。”
我点点头,以她的聪明伶俐,当然可以应付,我何用替她担心。
“何先生待你很好吧。”
“谢谢你,他对我很好。”媚媚愉快的说。
过了一会儿,她终于问到我最怕听到的问题。
“你有没有新的女朋友?”她问。
她如此用辞, 我倒觉得悦耳, “新”女朋友,由此可知,她还承认她是我的“旧”女朋友。
我摇摇头。
她叹口气,我俩似乎再也找不到话题。
我问:“我如何将照片交还给你?”
“我明天差人来拿如何?”
说得也是,我俩还有什么必要见面?
我点点头:“你有我写字楼的电话地址,谁告诉你的?”
“令堂。”
“哦。”
我们很快结束了谈话,多情应笑我,还请了一个下午的假呢,剩余的时间都不知道该往哪儿去。
何家的司机开着平治房车在门口等,天开始下毛毛雨,我缩缩肩膀。
媚媚抬起头来看到,我有点尴尬,实在不想在她面前露出寒酸相。
她却温和的问:“你母亲织的那件芝麻绒似的毛衣,还在吗?”
我点点头,又一阵喜悦,她一直不否认曾经与我交好过,单是这一点,很多女人便做不到,她并没有努力忘记自己的出身,我佩服她。
我说:“打算买一层房子,安置了母亲才成家,因此在储蓄,寒衣也未添。”
“应该的。”她说:“不愁没好的女子嫁给你。”
司机替她拉开了车门,她说声再见,踏上车子。
临走前还向我摆摆手。
回家我把媚媚的照片全找了出来,一张也不剩,连底片在内,一起放进一只纸袋。
母亲很兴奋,“是个好女孩子,嫁入豪门,一点架子也没有,伯母前伯母后地称呼我,跟以前一模一样……”小市民很容易满足,因为何鸿锦夫人叫她“伯母”,所以母亲高兴了。
姐姐说:“如果你福气好,她还叫你妈呢。”
我说:“过去的事,提来作甚。”
姐姐说:“我倒有个好消息,不妨提一提。”
“好消息?快说,咱们家八百多年没有新闻,不用说是好消息了。”
母亲抢着说:“你姐姐双结婚了。”
我惊喜说:“真的,太好了。”
“好什么?”姐姐笑骂:“看你乐成那样,平日我也不用你供给柴米呀。”
“未来的姐夫是怎么样的一个人?说来听听。”
“年纪相当大,而且没有钱。”母亲先说了。
我笑,“算了,这个女儿只要能够嫁得出去,也就不能挑女婿了。”
“婚后会请妈妈跟我们住,家栋,你一下了去掉两个包袱,可乐了?”
我说:“我几时把你们当过包袱?刚想买层房子供养你们两位老太太。”
“家栋,你心情好得很呵,”姐姐说:“很会说笑啊。”
是的,知道姐姐有归宿,真是个好消息。
他们的婚礼很简单实际,姐夫是个殷实的小商人,婚后如言接了母亲过去,大家有个照顾,母亲又可以帮着他们看孩子,大家不愁寂寞。
结果我买的房子,成了王老五之居。
因心中了无牵挂,做起事来特别卖力,回了家就淋浴看报上床,生活除了寂寞一点,别无遗憾。
就在这个时候,报上刊载大段的触目消息:富商何鸿锦在外国心脏病发身亡。
我马上想到媚媚,她不是成了寡妇吗?
她以后的日子……我发觉自己仍然那么关心她。
但我没有多事,只是写了一张慰问卡寄去。
不久报上登出了讣文,共有两段,一段是以她的名义发的,另一段由何氏的长子署名,大家族内的纷争,我们小市民也不会清楚。
后来都说何氏百分之三十以上的财产落在她手中,余者由子女共分,有人不服,但遗嘱立得清清楚楚,反对并不生效,分了家产之后,她与何家的人就没来往了,听说独自住在一间大屋子里,生活日趋神秘。
这一段大新闻,像所有新闻一般,只所鲜了三五十天。
媚媚就是这样,成为了一个年轻的寡妇。
在正常的情况来说,没有一个人的身份比年轻的寡妇更为悲惨,但是世上往往有奇异的例外,我相信媚媚便是罕见的例外。
她要的是钱与权势,使她摆脱少女时期的穷困,她得到了,凡事都娶付出代价,若果何氏到八十岁才寿终正寝,那么媚媚付出的代价更钜。
她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孩子,她的城府很深,从小事可以见大事,从头到尾她没有得罪过我,我始终还是她的朋友——一般女人做得到吗?
她在社交场所中仍然活跃,信不信由你,追求她的人很多,男人们并不介意她的身份,并且有着太多的传言与绯闻。
他们见到的只是她的财产和她华美的形象。这便是一个如此伧俗肤浅的社会,郁郁不得志的人大可以叹声曲高和寡,然而大众是永远追随哔众取宠的一群的。
在这个当儿,我的心情死灰复燃,开始与一位漂亮的小姐约会,她是我同学的妹妹,师范毕业,在一间中学教书,吸引我的,是她一双慧黠的眼睛。
每当我发谬论的时候,她都温和地微笑,耐心地聆听,我喜欢她的眼神,它们在告诉我:“老小子,你尽情的说吧,我有一双好耳朵。”幽默而容忍,像一个年轻动人的母亲。
我的母亲生我的时候已四十多了,她的形象属于儿童乐园,不免有点落伍,我们从未好好谈过话。姐姐很拘谨,为生活担子压得喘不过气来,没有心情聊天。至于媚媚,我太爱她,时时呵护她,很多时候,我都只有听的份儿,没有张口的机会。
到了现在,我生命中第四个重要的女性出现,恰逢其时:工作有点基础,心情也大好,我忽然轻松起来,从一个小老头变得富幽默感,也很懂得表达自己,与女友的关系如鱼得水。
我最喜爱的题材是幸福。
我会说:“……原来幸福是没有标准的。以前小时候,我们老以为一家数口够温饱有亲情无疾病便是幸福,现在不一样了,现在有些人觉得居有大屋,出有平治才是幸福,有没有亲人倒是其次,说真的也怪不得人人变得那么势利,有钱不必吃苦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