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到写字模一算,这人吃我不下十来顿,我自酒店出来了,他请回我十来廿顿也很应该,不是我们女人个个计较,而是秉坚说得对,他根本是占便宜来的,根本没有人格没有诚意。
我的心沉下去。
现在发觉已经太迟了。
我问我自己;现在梁秉坚再来求婚,我答应邀是拒绝?凭良心。答案:拒绝。我真的不爱他,
又不能老把他抓在身边,唯一的办法是放他走。
但这个寂寞的空档没人填,实在是难渡。我深深叹口气。
我必须要把持自己,必须。
我借了嫂嫂的车子,开到新界的公路去,一路上绿叶如荫,风景如画,但是我的心门无法打开,我不需要全世界人的欣赏,我只需要一个忠实观众。
我把头靠在驾驶盘上。
路上满街的男人,当我穿着银狐走过的时候,全部转头向我看,又有什么用?我病我痛时他们又不知道。
太阳热辣辣的晒在我一边脸上,我的眼泪缓缓流下。我是爱他的,到这个时候,我不得不承认,我是爱他的,可是爱管爱,一年半载之后,爱会褪色,我不能一辈子坐家里为他生孩子,计算着家用:一毛一分,哪一份是租金,哪一份归他母亲,不不,我做不到。
为什么他一定要急于结婚,为什么他不能再陪伴我长久一点?
我哭了很久,才独自开车回家。
星期一照常去上班,口袋要放着他送我的一只金挂表,那个星期一他来低低跟我说:“我要结婚了。”停了一停:“这只表送给你。”
“送给我?”我茫然的问。
“是的,给你做纪念。我没有什么其它的东西,这表是我祖父传给父亲,父亲传给我的,约五十年了。”
我呆呆的接过那只精致的挂表,我一生人从来没有更珍重过一件礼物,我轻轻的把它捧在手中。当他离去,我把冰凉的金表贴在脸上,但那时我尚不懂得哭。
翌日我去配了一条金表链子,一直贴心挂着。今天又星期一了。
我走过马路的时候,忽然有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,我转头,呆住。
是梁秉坚。
我的喉咙哽咽起来,多久没见他了?一般的浓眉笔挺鼻子,朴实西装,人群熙来攘往间,我忽然发现了他,然而他已是别人的丈夫。
汽车响号把我们赶开,他拉着我过马路,我们站在路边,他微笑的看着我,我呆呆的注视他。
“你好吗?这几天下毛毛雨,你好象穿不够衣服似的——”
我张开口,想说话,但一个字说不出来,忽然想起拜伦的诗:
IfIshouldseethee,afterlongyears,
HowdoIgreetthee,withsilenceandtears.
“我们吃午餐,在老地方,好吗?”他问我。
我点点头。
“一点钟。”
我转头就走,用手按住那只金挂表,眼泪如潮水般涌出来。
他追过来,掉转我身子,一脸的诧异。
我就在大街上,众目睽睽之下,把头靠在他那熟悉的肩膀上,号淘大哭起来。
他开头手足无措,后来就明白了。
他扶着我一直向山上走去。
我们两个人都没有上班。
“……我不能离婚……”
我沉默着。
“她是无辜的……”
风啪啪吹在我的脸上,我的心与身都是冰冷的。
“送你回家休息吧。”
“不,送我回写字楼。”
他陪我回写字楼,我告假回家。
服了镇静剂,我拉上被子睡觉,眼泪打侧流下脸颊,滴进耳朵。
我竟没发觉我爱这个人,直到今天今时。
我荒凉得如当年念大学时在欧洲旅行,到威尼斯圣马可广场迷了路,太阳不是我的太阳,人群中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,鸽子成群的在身边打转,我仰起头想呵,原来我的生命终于此。
然而这一次是真的了,我再也抖不脱逃不掉我自己的命运。
门铃叮当叮当的响,我不想去开门。
但是它连续地响了三次又三次,我忽然想到是梁秉坚!他是这样子按铃的,我抖开电毯奔出去开门。
门外站着的正是他。“坚!”
我紧紧的抱住他。
他将我的头按在他胸中。
“坚,我不知道怎么样才好,我不知道!”
坚低声说:“我在这里,别怕,别怕。”
然而他已是别人的丈夫。
“对不起,坚,我对不起,我对不起你。”
“我在这里。”
他陪我到六点半,然后起身穿衣服。
“我得走了。”他说。
“我知道。”我说。
“真荒谬,如果这种情形早三个月发生,一切多么简单。”
我沉默。
但如果他不离开我,我永远不知道他有多珍贵。
“她在等我吃晚饭。”他轻轻的说。
我沉默,他那可怜可爱的小妻子,煮好了二菜一汤,静静的等他回去,我是一个下流的女人。
我无法与任何女人相比,我没有人格。
他走了。
我伏在床上很久很久,终于睡着了。第二天大清早,他来接我,仍与三个月前一样,仍是八点十分,仍是那部小车子。仍是先按楼下的铁闸铃。
我在窗口看着他把车子停好,看着他下车,然后他抬头看我是否在张望他。我向他招招手。
他笑了。
我很辛酸,他上来后拥抱我,很轻很轻的在我耳边说:“我爱你。”
我一点也不怀疑。是他的确爱我。但是再爱我他还是娶了别人,他并没有等我一辈子。他并没有。他与我一样的坏。
他送我上班,我们一起吃早餐,我问:“你太太做事吗?”
“她在银行上班。”
“先送她,再接我?”
“是。”
“你不觉荒谬?刚与一个女人吻别,转头就去接另外一个女人。”
他笑笑,不出声。
我叹口气。
他问:“你爱我吗?”
我说:“我不知道,见不到你的时候,我想念你,见到你的时候,我又觉得无稽。”
他默然,隔了一会儿,他问:“你是不是很寂寞?”
“我也有可去的地方,我也有其它的男友,但是我想念你。”
“但是你可爱我?”他问。
“我现在为你做了这么多,难道不是爱情?”
“我想听你说你爱我。”他坚持。
我说:“我一讲这句话,你就跑掉了。你不过是想听这三个宇。”
他不作声。
我觉得自己两只脚简直在云雾里。这个男人,本来一百分之一百是我的,但是我没有要他,现在成了别人的丈夫,抢夺之下身价暴涨,我摇身变为他的黑市情人。
星期六下午他到我公寓来,我们一起看电视中的球赛。他喃喃的说:“……我一直爱你……你可以从欧洲的冰淇淋说到拜占庭、花生漫画、伦勃朗、狄啤士钻石厂、壁球、红楼梦,拜伦、林宝基尼迥旋器。我爱你。但是我如何爱你呢?我一点希望也没有,我是个小职员,受的教育有限,升职机会渺茫,我如何爱你?我怎么娶你?你腕上戴着金蚝劳力士,我尚有能力送你什么?我爱你,但我们都得活下去,这是现实的生活,现实告诉我,我只能娶一个银行女秘书,她赚两千,我赚三千,两人组一个平凡小家庭,生一两个平凡小孩子,她娘家有点钱,颇看得起我,津贴我们一层小单位住。在她来说,是最最美满的生活,但是你与她不一样,你有思想有知识,我不能要你,只好去娶她。”
我深深抽一口香烟,按熄。
“但是最后得到你的是她。”我说。
“不过是躯壳而已。”坚低声说:“我只能爱你。”
我叹口气,“她要的不过是这样,求仁得仁,夫复何求。”
“你为什么不肯嫁我?”坚忽然问。
“因为,”我很直接的说:“因为有钱的女孩子决不嫁穷小子。”
“但现在你为什么又这样对我?”他问。
“因为我想我爱你。”我说。
“你说的都是真的?”坚问我。
“是的,我抱歉。”我说。
他很震惊但是很快恢复过来,“你爱我,可是你更爱自己。”
“是的,坚,我是个顶尖自私的人,这半辈子来,我唯一爱的人便是我自己,你不能说我不爱你,我对你的感情……”
“那只不过是因为你没有碰到更好的。”他还是激愤了。
“或许,但是感情这件事是不能一层层剥开来研究的,如果你喜欢见我,使趁早享受这种感觉,如果不再要见我,就马上离开我走。”
“你知道我离不了你。”他说。
“那么过一日算一日。”
“原来我们可以结婚!”他气愤的说:“至少可以做恋人。”
我笑笑。“差一点点。”我说。
最残忍的句子是“差一点点”。
我们的关系由正常而转为不正常,连我自己都不能了解,造化弄人,命运操纵一切。而性格操纵命运,我的自私性格……
我偷偷摸摸的见着坚,每次他穿衣服走我就觉得荒谬,这个原本是我的男人,现在我要问别的女人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