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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露台上落着细竹帘,花盆里开着成球的香茉莉。竹帘一丝丝的影子落在少爷的脸上,衬衫上,身上。

  家里也是这样,用竹帘的,将来我到了外国,总是会得想家的吧。

  我看着少爷,不知道他要跟我说什么话。他是大学生,我是他家帮工的,有什么话可说?

  婆婆捧来了茶,放下,稀奇的看了我们一眼,走开了。

  少爷用手帕抹了抹汗,他说:“玉挂,我想问你几个问题,你听了,不要想太久,就回答我,好不好?”

  我怀疑的问:“是什么啊?是我答不出的呢?要你问我飞机是怎么飞上去的,我怎么知道?”

  他笑了,“不,不是那些,那些我懂。”

  “你有什么不懂的?”我不置信地问。

  “好,你听着了,我要问你了。”他一本正经的。

  我倒没有什么紧张,我也很罕纳的看着他。婆婆说他有点怪怪的,我看不只怪呢,然而他必定有他的理由吧。

  他问我:“你爱你未婚夫吗?”

  我松口气,原来问这些,虽然很难为情,但少爷是个正经人,决不会讨我便宜,但答无妨。

  于是我答:“现在还不知道,如果见了面,他是值得爱的,当然爱他。”

  少爷问:“可是你一去就嫁他了,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一个值得爱的人?如果错了,岂非太迟了?”

  我摇头,“错不了的,我父母说他好。”

  “你信你父母?”

  我诧异:“少爷,父母不信,信谁?”

  他又不响,隔了很久,他问:“父母能力有限,你信不信上帝?”

  我笑,摇头,“信上帝的人不外想上天国,因为地狱可怕,我从不想那么远的事,做人,做完了人,就做完了,人人都会做完的,哪怕得了那么多,不如不想,多想也没用,少爷,我没吃过什么书,我是不大想的,我只要有饭吃,有衣穿,就很高兴,你问婆婆就知道,我是一个很快乐的人。少爷的脾气不好,就是因为想太多了。我觉得妈妈把我嫁出去,很好,若不嫁时,在家帮工,也很好,在我来说,少爷,没有不好的事。”

  他看了我很久,然后低下头,问我:“你觉得活著有意思吗?”他问得这么重复。

  我耐心的答:“少爷,咱们已经活了这些年了,再没意思,也活了,也没死,总得活下去啊,活着跟有没有意思,有什么关系呢?”

  “唉吩!玉桂!”他倒在藤椅子上。

  婆婆奔出来,“什么事,少爷!”

  我慌忙的站起来。

  只见他躺在藤椅上大笑,“唉呀,我弄明白了,总算弄明白了,多谢玉桂,多谢玉桂!”

  我莫名其妙,不知他谢我什么,但见他笑就好,我就没得罪他。

  后来老爷太太小姐回来了,大家就吃晚饭,我忙着帮婆婆做菜,一身的汗。没多久,小姐的未婚夫也来了,长得真漂亮,我跟婆婆说:这间屋子里进进出出的年轻男女比画报里的明星好看得多呢。

  婆婆说:“都轻薄得很,长得太好了,也未必是什么美事,小姐那夫君,也很浮,你看久了就知道,小姐将来未必幸福。”她们老人家都喜欢算将来的事,“我看最好是少爷,没有一处不好,就是那股傻劲,也是难得的,我在他们家做了这么些年,他对我,真是好,倒是我,有时候反来教训他几句。这次他走了,又不知几时回来,他是越来越不耐烦耽在家里了。你呢,玉桂,走了也不回来了,也该忘了婆婆了。”

  我笑说:“婆婆,上菜吧,别多说了。”

  这天以后,少爷说我不久要离开家,到很远的地方去,就要带我到处走一走。婆婆不反对,我也不反对。我很喜欢与少爷接近,与他说话、讲笑,都是很有趣味的。老爷太太也不说什么。小姐投来活泼泼的一眼,她以她一贯的娇憨说:“其实哥哥最坏,最坏的人是看不出来的。”

  少爷带我到浅水湾山顶去。

  我虽然也住在香港,却没去过这些地方。

  我仍穿着我的唐装衫裤。有些人看我,有些人不看我,有些外国游客问我是什么地方买的,他们也想要。

  少爷说:“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自然纯朴的人啊!玉桂。”

  我笑答:“这不过是换句话,说我土罢了。”

  他不出声,只是微微笑着,他说:“你且是个稍有大聪明的人。”

  我说:“罢哟,少爷,开什么玩笑。”

  因为他是这么和蔼可亲,所以渐渐我说话无拘无束起来,他说了很多事给我听,说一个物体最小是原子,原子要还有电子、中子和质子,我只好听着。

  后来他问:“你去了外国干什么?”

  我答:“在他们家的餐馆帮工。”

  少爷想了一想说:“唉,大概不会用得到原子问题。”他停了一停,“大概什么都用不到呢,你看婆婆,十年前我问她:婆婆,你晓得水为什么会滚?婆婆瞪我一眼说:放在火上煮,当然就滚了!傻子。”

  我笑了。

  我说:“但婆婆是一个好人,这一点也不影响她。”

  “是呀。”少爷皱起眉头。“你看这百合花,他既不收也不种,但是我老老实实的告诉你,所罗门王最荣耀的时候,那装饰尚不及他呢!”

  我温柔地看着他。

  他问我:“你高兴吗?走得累不累?”

  “还好,不累。”

  “只有你,听我的话,从来不腻,我妹妹说我是个痴子。”少爷含笑说。

  我笑笑。我不相信,那些漂亮的小姐们,如果他肯对她们说话,我相信她们也一定非常耐心听,只是他不说罢了,有时候我真奇怪:将来少爷娶的,是个什么样的太太?

  婆婆说我福气好,“难得呢,那里都走遍了,那些有钱人去的地方,我活了这些岁数,也没到过。”

  少爷的假期到了,他开始收拾行李。我帮着他。

  他问我:“玉桂,将来你会不会想起我?”

  我点点头。

  “为什么想起我?”他问。

  “因为你与别人不一样,因为你对我很好。”我说。

  他也点点头。

  老爷太太买下很多东西给他带过去,都得很小心的收拾。

  他又说:“玉桂,将来你结婚生子,儿女叫什么名字?”

  “我不知道呢。”我笑说,很不好意思。

  “我写两个名字给你,如果你家里不反对,就用这两个名字。”他在纸上写了四个大字。

  我看了一眼,一个名字叫凤仪,女孩子的,另一个叫龙现,男孩子的。

  我笑了。

  “笑什么?”他问。

  “我的孩子,将来又不做皇后、皇帝,取这种名字做什么?”我笑道。

  他叹口气,“说你聪明,原是不错!”

  少爷走了。

  他走没几天,我也走了。伯父伯母他们催我走的。

  到了那边,我与表哥结婚,表哥人很好,我们的小家庭很开心。餐馆的生意也不错,生活清苦一点,但是我很能适应新环境。

  没过几年,就添了两个孩子,一男一女,并没照少爷改的名字,名字是孩子祖父取的,叫明儿与英儿。可是不知道为什么,我总是想起那一年婆婆来借人的事。那位少爷,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,我常常想,他结了婚没呢,他的妻子,是不是完美如他呢?

  我想再隔三十年,我还是会在路上把他认出来的,他是那么的一个好人。这少爷。

  赛车手

  我认识杰奇司徒的时候,刚巧在事业上失意,想在感情上找出路,因此特别留心有“可能性”的男人。

  在一次酒会中,看见他白衣白裤的坐在一角,神情寂寥,便自动走过去与他打招呼,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。

 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勾搭异性,因此显得有点生硬。

  我走过去跟他说:“你好,我叫安比比。”

  他看我一眼,有点诧异,并没有介绍他自己。

  我有点尴尬,耸耸肩,喝一口酒,“怎么?”我问:“是不是有太多的女人向你介绍自己,以致你感情麻木了?”吊儿郎当地充作老手。

  他笑一笑,“小姐,你略为喝多了。”声音很温和。

  我马上沮丧起来,我真是什么都做不好,连这种不需要天才,只将利用天赋本钱的事都做不好。

  我失意的说:“我没有喝醉,失败的人什么都做不好。”

  他面孔上的寂寥一扫而空,笑出来。

  “你想做什么?”他问。

  我说:“约你出去吃一杯茶,让你送我回家,恢复做女人的信心。”

  他微笑,“我很愿意这么做,可是我是今天酒会的主人,今天是我结婚七周年纪念日,那边站着的是我的妻,你说,叫我怎么办呢?”

  我吃惊,“你是司徒杰奇,那个赛车手?”

  “怎么,”他睁大了眼,“你不认识我?你是怎么来这个宴会的?”

  “我认识你,可是,我不知道你会这样的出现。”我越说越离谱,舌头打结,“不讲了,”我长叹,“我想我还是回家早早上床吧。”我站起来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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