象P那个笨笨的男朋友,一日跑来跟我说:“喂,你不知道,P在上课的时候,说了一句最最纯正的英文……” P的英文口音不好,一听就知道是香港中下等英文书院口音,就因为她说得不好,偶然有所进步,故此连她那蠢头蠢脑的男朋友都大喜。
象我这样,说得好是应该,说不好是活该。谁也没说过我英文讲得好,除了我自己,我很会自得其乐,老鼠跌在秤盘上一番。
只除了一次,我在房中看书,温带了一个洋小子来,叫我到理工学院看电影,我皱着眉头说:“……理工学院……不不,我去了那里,会心碎,一去就想起我弟弟。对不起,我不能去了。”
那洋小子就瞪起了眼说:“我从来没听过外国人能说那么好的英文。”
正宗牛津口音,你知道。不过普通会话兰口郡音是很浓的。从来没有人说我英文讲得好,没有人。连你也不说我英文讲得好,其实我的英文好过你的多多。在学校里,英文比我准的只有夏绿蒂与荷顿先生。象李斯里,他一开口,我们就嘘他:“说法文!说法文我们还听得多一点!”他是新堡人,那口音真令人昏迷。
三年过去了,你还是要继续作育英才的。英才。真是英才。我们以三分一的时间等电梯,三分一的时间等咖啡,另外那三分一的时间泡在酒吧里。
我运气不好,来迟了十年。我运气不好,因为我不够聪明。常常嘲笑自己:猫落了平阳了,白白与这样的人在一起,脸上居然还得挂一个笑。
你那日在课上说:“我请助手,老是请不到,因为助手要为我抄笔记,记录复杂的仪器,又得为我洗玻璃瓶子,抹工作台子,有什么人有两种能力,双面性格呢。”你停一停,“后来我动脑筋,决定用两个人,一个人做粗工,另外一个做细工,结果皆大欢喜,问题解决。”
我的问题是无法解决的。远远的看着你,不过是一种精神的寄托,我一点也不要接近你,越远越好,象一棵大树上最高的枝梢,叶子刚长出来,翻过来,是深绿,翻过去,是浅绿,我喜欢以那样的距离看你,最最安全的距离。有时候也会偶然想起你,但不是那种心痛的思念。
这种感情,据说往往是婚姻最好的基础,一种无关痛痒的爱,象爱一幅梵高的画。
你可喜欢梵高?以前我去看病的医生,他喜欢梵高,桌前悬一张梵高的“向日葵”。我永远不会知道了,我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,你晓不晓得梵高,一个科学家对于画家的观点。
只不过因为我是真的寂寞了,真的寂寞了。我也老了呢,你难道看不出来?我也老了。我的笑是假的,假的,在我身边没有朋友,没有朋友,没有可说话的人,没有可说话的人……没有。
你还有你的学生,你的观众,我有什么。我是一无所有的人,连跟在身边的傻子也没有一个,连提提大衣,缚缚鞋带的人也没有一个。然而每日早起,我还是努力的微笑着,我说话,被人打断着,日日与僮仆接近着。巴不得最后的几个星期可以结束,回家关在房间里,把别人的幸运忘记。忘得一干二挣,甚至在梦中也不要出现,连你也是,我不要你在梦中出现。
过去的全过去了,考完第二天便上飞机,在飞机上要开始忘记,不能想起。我们活在不同的环境里,因为我这样偶然来了,遇见了你,你想那机会是几分之几?你相不相信缘份?当然离去,我也应该偶然地把你忘记。
我不相信嘉洛琳蓝勃式的爱,夜夜在拜伦的园子里呆立不去,一个总督夫人,色若春晓,写信给拜伦的佣人,苦苦哀求那佣人开门给她进去见一见拜伦。
这算什么呢。真是强人所难,这种牺牲,简直是令人难为情的,真是令人难为情的。
如果我跑到你住宅前去站着,那又算什么?吓坏了你与你的一家,对我来说,有什么好处,当然我也是自私的,不然我不会写这样的东西。可是,现在我不相信爱人是这种表演,爱是一种责任。
象你,当你在食堂坐在我对面,大家微笑,而你问:“衣莎贝,好吗?”我认为那就是爱了,我认为在那一刻里,你爱我爱得不得了,足足令我高兴一整天。
而我,我怎么爱你呢?
每年当我接到考试卷子,当我选三题你的题目,做得几乎满分,当我交上卷子的时候,我认为我再爱你也没有了,这难道还不是爱吗?我是深爱你的。我不能再爱一个人比爱你更多了。
现在我的肩胛上是有责任的,我不能为任何人而死,如果你跑来跟我说:“衣莎贝,我们私奔吧。”我就会蔑视你,如果你这么说,你也不是男人了,你也有你的责任。我要回去的,我父亲在等我,我父亲在香港接我回台北,好象我永远没去过台北一样。我怎么可以跟任何人私奔,开玩笑。
所以你始终是一棵大树,在我过渡时期,最最寂寞的时候,我仰望于你。我仰望于你。
也许在考试之后,我会到你的办公室去,跟你说:“生命基本上真是叫人失望。”
但因为你读的是理科,你一定会说:“看,衣莎贝,看这星辰月亮,看天然的定律,你应当感激上帝予你生命。”
所以问了等于不问。科学家总是善于安排生命或是生活的,他们把一生都计划好了,象一条复杂的算术,一步一步的做下去。一切在意料之中,有什么快乐可言呢,所以科学家的情绪永远是平静的,除非他们发现了一个新的细菌,或是一个新的定律。
另外一种情绪稳定的人是聪明的女人,她们也为生命计算好了,如何赚一点钱,如何结婚,如何生子,如何以她一切力量控制着她身边一小撮的人。
幸运的人不是没有的,但决不是我。
每次我看见你捧着一迭书,匆匆忙忙的,从一个课室走到另外一个课室,我很怀疑生命,生命与生命的偶遇,数日,数月,数年。生命生自另外一个生命,象我与我母亲,人与人之间的关系,象我与我的同学,象宿舍中的邻居。看上去仿佛只好躲在一间房间里,永远躲在房间里。我怕人。因为我无法与他们竞争,因为我没有能力与他们竞争,所以我只好躲在家中,一间房间里。我喜欢看杂志,当然,我喜欢看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。火灾,地震,战争,贪污。穷人在做什么,富人在做什么。我还是躲在一间房间里。
这三年来,我天天暴露在外头,与人接触着,我实在害怕,我害怕考试,因为考试也是竞争,我无法与任何人比,即使是一个最最普通的女人,与她比起来,我注定也是要输的,因为她没有东西可输。
我真是害怕。我没有把这些告诉你吧?我常常昏睡不醒,有人喝酒,有人狂赌,我睡觉。
有时候我想起父亲,我们如何到一间小戏院里,当我念小学的时候,看白潘的“春恋”,就是他与我。如何他领了双薪,带我到中环最好的“皇冠”去买衣料,让母亲为我手制一套新衣。如何我们去配新眼镜,在过海轮上互相考验眼力。如何我们坐在屋外乘凉,爸总不让我失望,买冰淇淋给我吃。以前我总是提及我的兄弟,那只是虚荣,现在我决定,我是我,他们是他们,他们的成功与我的失败无关,我的失败与他们的成功无关,这么一来,就很心安理得。如果我有时间,如果你有时间,我都愿意把这些告诉你。
有时候,我很累很累的时候,我想走到你面前来,疲倦的问:“我可不可以将我的头,埋在你怀中三分钟?”真是好问题,我永远不会问,当然。后果太严重了。
所以我就要走了。
当你在改我的考试卷子的时候,我已经走了。
这三年在我生命中如浮光掠影,完了就是完了。在去年,我认为我学得很多,知识带来了狂喜,今年我只是把身体拖来拖去。有人来接我顺道上学,我少走半小时路,方便是方便了,但是心中有一种耻辱,为什么?走路?还是忍受一种侮辱式的妥协?这种小事时时使我睡不安稳。正如一个男学生,邀请我出去,我决不肯出去,因为我不喜欢他,贪图一点点热闹,太犯罪了,如果有时间,我也想问你,为什么我会那么想。
当然你不是心理学医生,但是我想问你。
或者只是与你走一段路,我只要走在你身边,心里就满足了,走过草地,走过牛油杯黄花,走过那池塘,吹皱了的春水,走过那些树,一直走。只要走一段路就够了。偶然我或者可以抬起头来看你一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