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说:“我何必要去研究她?”
小方说:“我是一个拍戏的人,子长,有时演员技巧太好,便看不出到底是演戏还是生活,我弄糊涂了。”
我自己也有点糊涂,到底这样子往前进,追到了又该怎么办?我与她可是两个世界里的人,完全不一样的,她应该是一个十分好的情妇,我需要的却是一个主妇。”
太寂寞了,一个人住在这屋子里,难得热闹一下,一闹就昏了头。小方又来劝一下,凡事是不能劝的,越劝越坏。而且她是那么的美,我是不后悔的。
最后的一夜,我请喝香槟,替小方庆功,预祝他成功。
小方很感动。喝了几杯,他感慨很多,他说:“这种国语歌唱文艺片,一年有四五十部,多拍有什么意思呢?然而咱们不干这个,又还干什么?子长,在你眼中是可笑的吧?你是堂堂的大工程师,全世界都站得出去。”
我微笑,他真是言重了,所谓做一行怨一行。
孟亭亭温柔的说:“来,方导演,咱们喝一杯。”她停一停,“多少人还没到你这种地位呢,盼都盼不到。”
她就是那么懂事。
小方说:“亭亭,你真是可爱的,你与她们不一样,你从来不说要去美国读书,也不说不嫁圈内人。”
亭亭微笑,“我没有资格说。”
小方问:“你不是马上要去欧洲吗?”
“是的。”她说:“这戏告一段落就去。”
我的心一跳:“去欧洲?”
小方说:“她与她的男朋友。”
孟亭亭说:“不,我们一大堆人是真的,赚了钱,不到处走走,又干什么好?听说你对欧洲最熟,可不可以推荐一下?”她看着我。
我的心往下沉,我这个人不是她生活中计划的一部分,我无法插足。
我沉着的说:“来来去去是这几个地方,巴黎、罗马、伦敦、瑞士、维也纳,那得看当时的心情,风景说穿了不值一文,身边的人是谁才重要。”
孟亭亭微笑,“话虽然不错,到底是走遍了这些地方。”
我也微笑,气氛有点黯澹。
小方说:“我太太也希望旅行,可是我们要储蓄到几时?真是非常渺茫的。”他拿起酒杯,走到露台去。
我向亭亭笑笑。她说:“人真是没有十全十美的。”
我说:“你一年要拍多少部这样的戏?”
“说不定,最近我走了邪运,一年十部八部不定。”
“从欧洲回来……可不可以来找我?”我诚恳的问。
“你真可爱,子长。”她把手按在我手上,“其实为我……是不必这么复杂的。我想你也明白。”
我微笑,“我不明白。在欧洲回来之后,要是想起来,请与我联络。”
“谢谢你。”她握着我的手。
她的手是这么软这么暖,我忍不住吻了一下,她笑了。
我说;“希望这部戏拍完了,你还记得我。”
她说;“一定。你真是太好了,子长。”
第二天回来,小方请来的油漆师傅正在整理墙壁,小方见我,打着哈哈,他说:“昨夜多喝了几杯,闲话非常烦吧?子长,请原谅。这屋子真漂亮,你看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恢复原状的?请尽管说,下次还有交易呢。”
我说:“可以了可以了。”
小方说:“我倒看不出孟亭亭这么有良心,难怪她可以红得起来,人啊,就是凭那腔一点儿良心过日子。”
我站到长窗前去。
小方说:“好,我走了,再见,子长。”
“再见。”我说;戏拍完了,这里又该静下来了,一切与没有发生过一样,我并没有追求到戏内的女主角,因为她坚持她不需要被追求,我们随时可以做朋友。
但是不管她人在哪里,我会一直送她花,送到她退回来为止。不管如何,对我来说,她是可爱的。
情书
我爱上了你。我爱了你三年,你不会相信吧?我自己也不相信,我爱你,我知道。你爱我吗?你不是那种为爱而爱的人,因为你是一个男人。你不知道,有种导演,专门拍一种爱情电影,男女主角专门绕着一根树奔着追逐痴笑,然后倒在草地上拥吻,他们说那是爱。那是爱吗?你决不会觉得那是爱,爱对你来说,是一种责任,我是你的学生,你是我的教授,你对我有责任,因此我相信在某一个程度来说,你爱我。你爱我吗?或者你爱你所有的学生,所有分数高、上课率高的学生。
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会爱上象你这么一个普通的男人,常常我走路回家的时候踢着石子,总是嘲笑我自己。你太高了,六尺三寸。你很健康,你头发有点白,也开始掉头发了,你少一只门牙,你说话英美两音混杂,听得死人,你在黑板上的字又草又糊涂,你一共只有三件衬衫,一进课室先卷起袖子,你脸上都是皱纹,你最怕热,时常一头大汗,你从来不是我心目中的男人。
你太高了,太老了,太健康了。
我一直想要一个秀气的,削薄的,怯弱的,孤芳自赏的男朋友。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的。
你实在太高了。
而且你的英文简直没有希望。但你是科学家,我知道没来咱们大学之的,你在美国工作过一个时期,你曾经在一个产铀的物理中心做过经理。我有一个神经兮兮的僻好,我喜欢科学家。
就是为这个爱你呢?
不是的。 不是的。不是你,不是你。C先生见我伏在桌子上哭,是他先来安慰我的,他说:“衣莎贝,别害怕,我保证你,只要你听,只要你温习,你会及格的。”我比及格超出多多,那一年那一科考了第四。应该是R光生,因为我洗锅子洗得慢,我站在那里一直洗,别人喝咖啡去了,然后R先生走过来,向我狂吼一声:“走!”然后他为我洗尽了脏东西。 应该是H先生,他毫不讳言,一见到我面便伸开双手,笑说: “呀,衣莎贝,我心爱的学生。”也应该是L先生,他每走过我旁边,总拉一拉我头发。学校里有四十个教授,为什么是你?
我不明白。你从来没有把我当与众不同的学生,只不过每一课我都坐在那里,你偶然也看我一眼,三年来,我只不过是一个学生,为什么是你,我真不明白。
你甚至不漂亮!真气人。
呵不是的,你是漂亮的。不,你不漂亮。
我想起来了,你有一只耳朵是聋的,小时候你玩球,被人家踢聋了一只耳朵,也被踢坏了脊骨,一直没医好。上几个礼拜你病了几个礼拜。然后我看见你,我微笑,我说:“你好吗?”“好,你好吗,衣莎贝?”我问:“好。你还玩球吗?”
我记得你说:“啊衣莎贝,我老了,我不能再玩球了,看,我头发那白了。”你摸了摸头发,另一只手拿着一杯咖啡。咱们食堂头的咖啡象洗碗水。你腕上戴着一只金表,一定是你曾祖父给你的,表面都发了霉了。
但是你真是有那种姿态,你真漂亮。
我说:“你不在的时候,C先生说,他要把我们排在墙前,统统枪毙掉。”
你微笑。我真喜欢你的笑。真气人,你甚至没有金发蓝眼,而我却单单爱上了你。
因为你是那么温柔,那么自信,那么谦卑,那么耐心,那么可靠,那么了解,那么强壮、那么正派,那么有学问,那么为人着想,那么重视学生,那么的努力,那么的智能。
他妈的,我就差没把老莎的“我可否将你比一个夏日?”抬出来而已。他妈的我真的不争气,不争气。
我们在一起有说过多少话呢,还真不到一百句。上课发问是不算数的。
我记得我说我有一个大哥,是化学工程师,我记得我说:“……他很老很老了,大概四十五岁。”
你马上笑,转头跟R老师说:“真够魅力,四十五岁是很老很老了。听见没有?”
你四十五岁吗?
同学们常常笑,当你与我同时出现的时候,论该有人以梵哑铃伴奏。他们说笑。但是我记得有多少回,多少回,我站在门口与同学或是别的教授说话,你的车子驶进来,我看见你就呆住了。
你开车的时候戴一副眼镜,白金边的,是第二年开始戴的,你上唇的胡子也是第二年留的,不是吗?我们实在没有说过一百句以上的话。
我第一次问你:“你是博士吗?”
夏绿蒂事后说:“衣莎贝,你怎么可以问这种问题?”
但是你没有介意,你微笑说:“我只是硕士。”
我连硕士也不要瞧,我只喜欢科学博士。我不喜欢荷顿先生,因为他只是剑桥法律学生。
你只穿米色与咖啡色。你不喜欢蓝色,你不穿蓝色。你有一件很漂亮的猄皮大衣,也是米色的。你的衣服就应该是一个教授穿的,没有夸张,没有标新立异,你妻子把你照顾得很好,她是教小学的,我知道,你有两个女儿,大的八岁,小的五岁,我知道。全知道。三年来什么都知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