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月一直说,所有的痴恋都一样,当事人觉得伟大,旁观者只认为傻气。
值得吗?问了一千次一万次,把时间精力用在单恋上,当然不值得,理智不是没有,只是一颗心不受理智支配。
开头是怨:如果不爱我,就不该误导我,何必偶而给我甜头。后来就觉得,幸亏误导我,令我得到无限回忆。
心中一直矛盾。
今年算来,大家都有廿多岁年纪,都该定下性子来,努力前面。
可惜我与小玉分手之后,再也没有获得见面的机会。
是否渴望见她?并不,往事如烟,像是看过一场电影,听过的一支歌,逛过的名胜,过去便是过去,无凭无据。
我同清月说:“其实人家不爱我,早该远远避开,年轻人好强,不认输。”
对于这段感情,我看法错综复杂,视心情而定,于将之划为不值,一下又觉浪漫,忙的时候忘得七七八八,闲的时候又研究一番。
对清月不公平。
“清月,”我说:“要是你对过去的男朋友有这许多怀念,我一定不放过你,”清月只是笑着看她这个自私的男朋友。
谁爱上谁便是谁倒霉。
没想到小玉回来了。去了四年,嫁了人,创了事业回来了。更没想到她一回来便到处找我。
她,找我?
我不相信双耳。
她怎么会找我?应该由我找她才是,多年来的屈辱变为习惯,她仍然高高在上,我照例低低在下。
旧同学小陈告诉我:“她回来一个多星期,就找你这些日子。”
“小陈,你有没有把我的电话号码给她?”
“当然有,日内她就会同你联络上。”
小李说:“想给你一个忠告。”
“请说,”“清月比她更适合做你的伴侣。”
我马上笑,“把我看作什么样的人?况且我一早听说小玉已经结婚,”“这年头一纸婚书能阻挡什么?大家还不是凭良心做人。”小陈停一停,“这次回来,小玉并没有偕那个洋丈夫一起。”
呵。
“这几年陈家在纽约不是很吃得开,他们年轻那代做事不齐心。”
我说:“就算纽约亏本,伦敦也捞回来,他们是真有钱。”
“有无想过,小玉干么找你?”
“对,为什么?”
“她扬言要物色人才过纽约做事,阁下你在这四年内成绩斐然,起码有两家亏本公司经你指点,起死回生,她听到消息,礼贤下士来了。”
“别夸张,我不过略尽绵力。”
“好了好了,别虚伪了,去喝一杯再说。”
自那日起,我便等小玉来电话。
心情倒是很平静,这是装不出来的。
清月自然也得到消息,说她不介怀是假的,但我不想解释,免得越描越黑。
这是信心问题,相处这么久,她该知道我为人,不然太没意思。小玉打电话来的时候她在我家。我们吃完饭在喝清茶。大概是晚上七点多,小玉的声音有点倦,但我还是一下把她认出来。
我讪笑自己:当年可是刻骨铭心的呢,怎么忘得了。
“是小玉吗?”
“是,找你好几天,”“有何贵干了?”
“工作上头的事。”她问:“出来谈谈好吗?”
“自然,什么时候?”
“晚上我不行。”
“不一定晚上,你说好了,”“明天下午三时正,去听涛轩喝咖啡如何?”
“好,”我忽然冒出一句话,“你是准时的吧?”
她在那头一呆,“你不知道我?当然准时。”
“明天见。”
才挂上电话,清月就笑出来。
我问:“笑什么?”
“怎么可以问人家准不准时,那么久的交情,就算等等也不妨。”
我很认真的说:“我最恨人迟到。”
“小玉一定很意外,你对她一向千依百顺。”
我沉默一会儿说:“那是从前。”
我并没有心跳口渴紧张失眠,就像是约一个普通朋友似。我很怅惘,到底长大了,我为卿狂的日子,一去不返。不知清月怎么想,在旁人眼中,我是去见旧情人,但我仍然没有解释。
对小玉准时这回事觉得是天方夜谈,故此还是迟十分钟,迟十分再等十分钟,恐怕差不多。
以往要是她约我,恐怕清早就起身,眼巴巴的看时针跳动,一颗心也碰膨碰膨,现在?平淡过平淡,当它是谈生意。怎么搅的,是不是心已成化石?怎么都没有感觉了?我有点惊惶,难道它已经死亡?
我走进听涛轩的购物廊,一眼看见橱窗里摆着一条女装鳄鱼皮带,正是清月一直要的,刚想进店买下它,身后传来声音——
“时间到了,还看?”
我转过去,是小玉,架一副太阳眼镜,四年不见,她远处看我背影,就把我认出来,这本事可真了不起。
她丰满了,看上去比从前漂亮,却少了那股为我倾心的清秀。
奇怪,我的心还是没有自喉咙跳出来。
找到位置坐下,我觉得她在暗暗打量我,怎么,要在我脸上寻找蛛丝马迹?我但然,我不会骄做,亦毋须自卑,我没有发财,亦没有闻名,更没有功德,但这些年来,我一直尽力而为,相信是有一点成绩,这一点点作为,并不是我炫耀,但却使我心安理得。
我看着小玉微笑。
我长大了,已懂得掩饰自己的七情六欲,但此刻却没有伪装。多年不见的老朋友,今日见到,自然有点高兴,但只止于此。
我先打开话题。“好吗?”
“好,你呢?”
“过得去。”我说,声音很空洞,很没有诚意。
奇怪,满以为再度见到小玉,会泪溅满襟,浑身颤抖,那时与她分手,日夕抱看宋诗查阅,句句都是我的心声,还有拜伦的什么“如果再见到汝在多年之后,我如何贺你,以沉默的眼泪”……
但今日真见到,情况再普通没有,大家各叫一杯咖啡,开始让公事,我们没有对面坐,我选了个斜角,对她比较礼貌。
她开始细说她公司的现状,一听便知是积病,但不是没有得救的,要化一点功夫,我身体在听,倾着耳朵,身子微微向前,像对所有老板一样,表示有诚意有兴趣,但心里却在想,原来一切都会得过去的。
原来一切都会得过去的。
渐渐小玉的声音淡出,我看到她手上戴着成套的卡地亚金表及手镯,身上穿着时髦的套装,她还是她,但她已不是她。
她已不是我爱过的女孩,我爱的那个人,我仍爱她,但她已被时间阻隔,留在四年之前,咫尺天涯。
我擦擦鼻子,想再看清楚小玉,忽然觉得有点闷,竟然暗暗打个呵欠。
我听得我自己说:“可以做得到。”
“我们打算聘你到纽约两年,你说如何?”
“没问题。”
她松一口气,“好极了。”像是相当满意,“细节可以解决?”
“当然,你不用理那些,那些我自己处理。”
她有点感激,“这次拜托你。”
我问……“谁想起要找我?”
她指指她的鼻子。
喝完咖啡,刚想告辞,她有朋友过来搭讪,我乘机站起来,先走。
我并没有一步一跳的回家,相反地我跑到刚才的店里去,买下那条鳄鱼皮带。
我直接到清月的写字间去找她,把礼物给她,同时把小玉提出的建议同她商量。
清月问:“有没有提到酬劳?”
“还没有,她已经说出她要说的,下一次轮到我开列条件。”
“你有什么要求?”
我坐下来,“此刻我年薪廿四万,另有四万奖金,既然来挖我的角,并且路途遥遥把我弄到罪恶之都去,又叫我两年见不到女朋友,起码五十万才有得商量。”
清月低下头,“钱,对他们陈家来说,真不是问题。”
“那下次我就说五十万。”
“年底我们还结婚吗?”
“当然,在纽约也可以结婚。”
清月有点犹疑,但没说什么。
“怎么,不放心?”
“我有什么不放心的,”她笑,“我这个人最随缘,决不婆妈,反而你,你决定同我结婚?”
我摊开手,“一年前已决定。”
“对小玉没有留恋?”她不是试探,而是劝我想清楚。
“我希望我有,但真的没有,你说要不要命,四年前有谁告诉我,我会把陈小玉当普通人,我真会把他一脚踢出去,可是现在你看。”
原来这种激清也会过去。
我不胜唏嘘,还有什么是永远的呢,我竟与小玉坐下谈公事,而且头头是道,一句废话都没有,不觉兴奋,且没有温情。
“除出公事,有没有提到其他?”
“没有。”
“她同丈夫已经分居。”
“是吗?”
再说下去,活脱脱假撇清,不说也罢,立刻改变话题。我与清月出去吃了顿丰富的日本菜,席中再没有提到小玉。
小玉第二次约见我,与她公司人事部经理一起出来,我提出要求,老实说,这个价钱不算过份。
没想到他带来的经理顿时沉默下来,露出为难之状。
我不禁好奇,问他:“你心目中想付我多少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