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陪我四小时,我一天还剩二十小时,你陪我十个钟头,我还有十四个钟头无法打发,天长地久,靠外人是不行的,朋友每星期叫我去吃一次饭,已算仁至义尽,还有六个晚上怎么办?”
“噫,”苏茜讶异,“找别的女孩子呀。”
乃光摇摇头,“太累了,我不欲再手持一束鲜花站在车旁等。”
苏茜笑出来,“那就结婚吧。”
“可是我知道我不爱她。”
“首先,你知道爱的感觉吗?”
“我在小说中看到过。”
苏茜拍拍他的肩膀,“我也喜欢看小说,但是我不会相信那些情节,你明白吗?”
现今世上每个人都那么理智,自余健文到苏茜都对感情生活没有幻想了。
乃光惆怅得要死。
大学时有一个同房同学,恋爱期间那女孩子占据了他的心房,每个地方都摆满她的照片,满坑满谷,其余的同学问:“她美吗?”乃光答:“一定美,美不美已经不再重要,她是他的女神。”
至今乃光仍记得那女孩相貌至普通不过,在街上逛一遍,至少可以找到二三十名。
徐影懿的条件比她好得多,可是乃光仍然没有恋爱的感觉。
也许这样平和的感情是一种福气。
他并不要向她展露最好的一面,乃光怀疑他并没有至好的一面。
他就是那么一个懒洋洋的家伙。
夏季不适合结婚,除非是六月,但不知怎地女孩子穿上婚纱都不及平时好看,太呆板了。
春天多雨,秋季肃杀,母亲一定不赞成。
旅行结婚最好。
也许,人家徐小姐根本不愿嫁这样一个温吞水。
这一迟疑,恐怕又会蹉跎下来。
可是人夹人缘,徐影懿就是喜欢莫乃光。
她同她父母说:“他表面斯文,可是看得出心底热情,其人细心体贴无比,又懂得生活情趣,同他在一起,我的感觉如沐春风。”
她母亲说:“我听人说,他爱泡酒吧。”
“不啦,那种地方叫酒馆,英国最流行……我不管,单身男士,去哪里都很正常。”
“婚后会改吗?”
徐影懿嗤一声笑出来,“谁说过要同我结婚?”
半年后,也终于谈到这个问题了。
在一个黄昏,乃光坐在徐伯伯的书房,咳嗽一声,说道:“徐伯伯,我想向令嫒求婚。”
徐家三口先是一呆,随即喜心翻倒。
影懿站在一旁,忽然缓缓落下泪来。
原先她以为没有机会了,没想到莫乃光会有此惊人之举。
徐氏清清喉咙,“什么年头了,女儿怎么说,我们两老就怎么说,影懿,你愿意吗?”
徐影懿答:“我愿意。”
徐太太笑道:“那么,我们去办嫁妆,你们去办聘礼。”
徐影懿说:“妈妈,都不流行这套了。”
“那么,只办嫁妆也行。”
徐太太立刻拨电话给莫家。
乃光说:“我们去旅行。”
“什么地方?”
“我们去澳洲大堡礁。”
“你会潜水?”
“会,你呢?”
“你教我?”
乃光忽然说:“我会爱护你珍惜你,事事以你为重,尽量使你高兴,什么都不与你争。”
影懿微笑着,又流下眼泪。
“你为何落泪?”
“我好幸运,父母钟爱我,现在你又对我这么好。”
乃光不语。
四位长辈兴奋到极点,退休后他们的生活已沉闷了一段日子,现在独子独女结婚,绝对要把事件搞大,轰轰烈烈进行。
看到他们那么高兴,乃光也不禁沾了喜气。
他陪他们去挑钻石。
“项链要塔形最经看。”
“莫太太,别太贵了,意思意思就好。”
“嗳,媳妇打扮得漂亮,我们有面子。”
乃光悄悄抬起头来,见无人留意他,溜到商场对面去看众生相。
女士们看到名贵衣饰态度如狼似虎,真是有趣,一见喜爱的都自衣架摘下揽在胸前,唯恐有人抢夺,她们对伴侣也是这样关心吗?她们怎么看俄国经济前景?她们会否为波兹尼亚战乱中儿童落泪?她们有没有担心臭氧层日渐稀薄?
大抵都没有。
徐影懿有没有?
没有也不要紧,乃光由衷这样想。
影懿出来找他,“原来你在这里。”
他握住她的手,“可不是。”
“看什么?”
“看岁月时光流过。”
影懿已习惯乃光这一套,故笑问:“看得到吗?”
“可以,不过很费神,对,挑到饰物没有?”
影懿伸出手。
乃光看到一只闪闪生光的手镯。
因为眼泪也会闪光,乃光问:“你可是一个爱哭的人?”
影懿一怔,“小时候是。”
“人越大越干,眼泪不再流下。”
影懿挽起他的手臂,“来,家长在等我们呢。”
婚礼就这样准备起来,乃光时常回父母家讨论大事。
他们买了船票,预备游地中海。
家长们有点担心,“去那么久又去得那么远,有什么好,不如到夏威夷。”
乃光故意打一个冷颤,表示害怕枯燥,然后与未婚妻研究行程。
“此行最有趣的地方是阿尔及尔的坦几亚与土尔其的君士坦丁堡……”
正说着,无意中抬起头,看到书房外泳池有人经过,那人随即扑通一声跃进水中。
乃光脱口问:“是谁?”
莫太太说:“是你妹妹的同学。”
乃光愕然问:“妹妹回来了吗?”
“妹妹仍在欧洲,不过介绍同学来家小住。”
“妈你太宠她了。”
影懿从头到尾没见过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姑,不由得问:“客人是女生?”
莫先生答:“只见过一次,早出晚归,不太碰头。”
“无礼,把这里当酒店。”乃光恼怒。
莫太太笑,“过一两天就要走的。”
乃光问:“妹妹几时回来?”
莫太太答:“她说找到了自己就会带着她一齐回来。”
影懿一听这论调与乃光的那么相似,不由得噗哧一声笑出来。
乃光说:“爸爸你叫她回来。”
莫先生笑,“你肯摆几桌喜酒,我就叫她回来。”
乃光不上当,“说是几桌,一摆便是百余席,浪费资源。”
“听听这是什么话。”
“我们先走一步。”乃光已经站了起来。
“乃光,且留步关律师马上来了,要你在文件上签名。”
影懿识趣地说:“我自己先出市区好了。”
莫太太连忙说:“我叫司机送你。”
律师来了,父子俩关在书房里谈了半小时。
莫先生把若干房产股票归到他名下,乃光却一直说不要不要,关律师忍不住笑道:“真是父慈子孝。”
乃光汗颜,勉强签了几个名字,觉得闷,便推开书房落地长窗,走到草地上。
园丁正在剪草,推着剪草机轧轧轧在来回走,一股草香扑鼻而来,乃光不由得在一张藤椅上坐下,他深呼吸,伸一个懒腰。
忽然之间,有人递一杯冻饮过来。
他顺手接过,抬起头,呆住了。
乃光看到一张秀丽的鹅蛋脸,微微笑,“我是乃英的同学,”她说:“我叫谢云生。”
乃光呆住。
他在何处见过这个女郎?
她仿佛是个熟人。
乃光的视线落在她手上,那是一只洁白无暇的手,无名指上戴着一只婚戒。
他在什么地方见过她?
她有那样深湛了解的目光,乃光耸然动容,身不由主地凝视她。
她笑笑,“乃英说你要结婚了。”
“是。”
“那多好。”
乃光问:“乃英有无对象?”
谢云生笑,“乃英暂时还忙于享乐。”
乃光忽然问:“一结婚,就脱离享乐界了吧。”
“有些人适合婚姻制度。”
“我呢?”
那女郎转过头来看着他,轻轻说:“现在已经不是节外生枝的时候了。”
乃光一震,不知恁地,有种泪盈于睫的感觉,她象他多年的熟人,她完全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。
就在这个时候,乃光听见母亲叫他:“乃光,影懿的电话。”
乃光不得不回到室内。
“电话呢?”他问。
谁知母亲亦看着他轻轻说:“这已不是节外生枝的时候了。”
“可是——”
“快要结束王老五生涯,你心灵受到冲击,本能对婚姻生活有些抵抗,故产生了若干幻觉,乃光,控制你自己。”
乃光看着母亲,没想到六十岁的她会讲出这番时髦的话来。
“妈妈,我爱你。”
“知儿莫若母。”
乃光与母亲拥抱。
“去,影懿在家等你。”
乃光临走时看看泳池旁,那个叫谢云生的女郎不知在何时已经芳踪渺渺。
乃光低下头,他把车子驶回市区。
一路上静得无可再静,他来收音机也没开,在该刹那,乃光仿佛真的可以听到时光流过的声音。
见到影懿,他松口气,紧紧握住她的手。
“干什么?”
“怕你跑掉。”
抑或,怕他自己跑掉?
影懿甜蜜地笑。
乃光忽然说:“我们在摩洛哥买幢别墅住下来可好?”
影懿不加思索地答:“你说什么就什么。”
得妻如此,夫复何求。
乃光低头,“不过,我们先到英国去找乃英。”
“一样可以。”
“影懿,谢谢你。”
乃光终于落下泪来。
许是为了向忧郁告别,许是不舍得无忧无虑的独身生活,更可能是对未来的责任有点恐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