乙说:“你要振作点。”
“我?”我问。
丙说:“是呀,年纪大了总会去的,做儿女要节哀顺变。”
我说:“谢谢你们关注。”
“情绪低落,会影响工作的。”
“是。”我很温和。
过不到一会儿,新老板带着助手过来。那一男一女似金童玉女似的,和蔼可亲,办事落力,看样子是要整顿公司的风气。
同事甲跟我说;“董小姐已结了婚。”
最近同事们比较肯跟我闲聊。
“结了婚怎么还称小姐?”
“现在流行这样。”
“哦。”我说。
“萧先生是单身。”
我微笑,我也察觉了,每当他走过,自打字员到公关部主任,都立刻表示关注,纷纷打招呼、起立、借荫头与他攀谈,小姐想高攀,太太们家里许还有适龄的妹妹、侄女、表妹之类。
而我。
在这一年里,我是灰了心,哪里还有心思,任凭人花簇簇地宦去官来,我老是皮笑肉不笑地做正经事。
不过趁着乱纷纷,我地位的危机似乎也已成为过去。
在骨节眼上,不忍耐是不行的。
萧先生传我进去问话,叫我说一说我那个部门的情况。
我很警惕,为什么单叫我?还是每个人都叫?我很中肯地解释一下,他问到细节,我就不肯说了。
他是一个很斯文的年轻人,看得出来自环境相当好的家庭,面孔上有种未经风霜的朝气,但性格又很谦厚,见我不肯多说,就不再问。
象以前一样,我并没有趁此机会撑足了篷向上司献殷勤。
很久之前我已经发觉自己对人很冷淡,经过这事,更加孤拐,无法与同事融洽起来。
我在下班的时候收拾好文件,准时走。
其他的同事起码还打算多留十分钟,没事做也在纸上画乌龟,表示忙碌。
萧先生走过来,跟我说:“有一件事,你比较在行,我想请你一块去走一次。”
我很讶异,已经下班了,什么事?
“烦你今天超时工作。”
“没问题。”只要是公事,便没问题。
女同事们投来艳羡的目光,即使是公事,也昌好的,能够与萧先生单独出去,哗!
我挽起皮包与他出去。
他驾车。萧穿一套呢西装,非常沉着的颜色与式样,配条文静的领带,我坐在他身边,有种和煦的感觉。
我们到一家厂去看货版,他觉得不错,正是我熟悉的题目,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清晰表达我的意见。
办妥公事后他邀我晚饭,我肚子忽然饿起来,胃口恢复机能,说希望吃日本菜。
我们坐下来,我也不理他,先叫一小瓶清酒。
以前端木老说我没女人味,总等不及男伴问冷嘘暖,什么事都亲力亲为,想想真惨,男人看得起我,把我当男人,所以我不能再降级当自己是女人。
我很沉默。这是我一贯的作风。
我没说话,萧倒说了,“我查过记录,你仿佛在公司里不大如意。”
“也不算挺不得意。”我微笑。
“上半年的表现不大好,是因为家事的缘故吗?”我喝一口酒,“下班了,不想说公事。”
他点点头,“你好象不大喜欢争。”
我还是微笑。怎么争呢?老板有电话来,我与别人同样坐电话机羊,别人有胆子把我伸出拿听筒的手挡开,喝声“我来!”就咕咕哝哝跟老板说起来。怎么急呢?
我说;“我是有点惰性,也相信命运,不过他们老说:性格控制命运,所以也不能怪人”。
“也不想改?”他问。
我说:“哪里还有得改?三岁看八十,都二十多岁的人了,哪里有得改?”
他说:“是没有必要,不是错就不必改,每个人性情不同,是以有些人适宜从商,有些人适宜干艺术。”
我笑,“我空有艺术家的架势,而没有艺术的天分。”顺手干了手中的酒:“晚了,萧先生,我想走了。”
“我送你回去。”
“不必了,大家同事,何劳送来送去的。”
“但是……”
我到门口,伸手招了部计程车,便坐上去,“再见。”我说。
第二天在公司见到他,绝口不提前一天的事。
后来那些货的合同、交易,就交在我手中,忽然获得信任,我精神稍佳,我同我自己说:仿佛有一丝阳光了。
同事们对我发生了新的兴趣,不那么排挤,但到这个时候,我对世道已惯,此心倒处悠然,也无所谓了,天无绝人之路,一切事要处之泰然。
连董小姐都对我不错,我发觉她与都不喜欢来不及拍马屁的下属。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奉承,但大多数人都比我滑头,他们没进公司,已经把人与打听得一清二楚,一开头就知道怎么做,姿态美妙,效果自然不同凡响,我实在太懒散,现炒现卖,加上家庭变帮,更没心情去兴轰轰地办事,也是应该如此。
但脾气怎么改呢。
不可能有得改。
我是跟了爹那不浪遗传,他一辈子穷教书,一辈子没得意过。
白天似乎已经心情平息,一切与常人无异,最怕半夜醒来,胃痛得不能入寐,坐在床头细想从前,朦胧间不如意之事拂之不去,把我笼罩住,几乎窒息。我时时常流泪,白天又忘得一干二,从头开始。
萧第二次叫住我的时候,也是下班时分。
我有过一次经验,没有多问,便跟着他开步走。
上了车,他才问:“是日本菜,还是法国菜。”
我转头愕然问:“什么?”
他用一种婉惜的口气说:“你这个傻蛋。”
“傻蛋?”
“我们去吃饭,还是去办公。”
我的面孔慢慢涨红,“唉呀,你这个人……”
“太老实了,做人不会转弯,要吃亏的。”
我说:“不要紧,已经过了二十多年相安无事。”
他说:“我很欣赏你这种气质。”
我觉得很露骨,这样说已经对我表示有很大好感。我?本公司有十多二十个花枝招展的女职员哪,不过约会一下也是很普通的,我还是别一心以为鸿鹄将至。
他把我带去吃法国菜,一坐下我便叫酒。
“你很喜欢喝一点。”他说。
“是,迟早要变酒鬼的。”我自嘲。
我们叫了蜗牛及芦笋。
我仍然想不有什么有什么话要跟他说,仍然维持缄默。
他说:“不爱说话的女人真可爱。”
我更加诧异,奇怪,我的一切缺点在他的眼中,几乎都变了优点。天底下真有缘分这件事?
他问:“你以为对女人来说:事业重要还是家庭重要:”
我笑,“一个人生观不外是他生活经验的累积,我在工作上挺不顺利,你此刻问我,我当然说是家庭重要,一个幸福家庭是女人的防空洞,逃避现实的好去处。”
我心里想:他这么年轻,不过发一分高薪,看样子生活没有什么基础,不过找象他这样的男孩,也还不容易找到,这年头你说做女人有多难!跟了他,还不一样要早上七点爬起来去与办公室的风雨作战,只不过不是孤军,有个人陪打仗而已。
我一个胡思乱想。
“说得很好。”
我忽然俏皮起来,“你大概约了近百位职业妇女,问她们什么较重要,职业或是家庭,而我答得最好,拿到第一名,是不是?”
他呆一呆,也笑。大概是没想到我尚有活泼的一面吧。
我看着他,他扬起一条眉毛,“我觉得我们顶谈得来。”
这就是男从跟女人的分别,象他那样的男孩子,只想要一个成熟大方的女朋友,情绪稳定地陪他说说笑笑,但是女人到了这个年纪,对这一套丧失兴趣,巴不得三言两言便找到个好归宿,最好是经济情况稳定,可以请得起一两个佣人,让我在家安安定定的一天吃够三餐,照顾孩子。
换句话说,萧的外表与内在再吸引人而没有实质,也是枉然。他并不是我这种年纪女人的理想伴侣。他比较适合那种大学刚出来的小女孩。
想到这里,我的态度更大方。我们活在一个现实的世界里,做人不得不现实一点,既然没有将来,那就要尽量利用现在,谈得来便要多谈了。
我与他很晚才分手,他坚持要送我回去,我就让他送,有个人接送也是身分象征,从此以后,我不必苦苦去挤公路车。
而同事对我的看法,也大不同了,对我说起话来,有种特殊的,热昵的态度,带着商榷性的。
我很感慨,这班可爱的人,转方向转向得那么快,真为难他们了。
我心中的结仍然没有解开来,仍然对他们没有好感,努力与他们维持一定的距离。
而且决定离开他们。
我正式翻报纸找新工作,忙着应征,很快找到另外一份工作,薪水好一点点,但是新作风新人事,不少免要花一番力气来应付,不是那么容易的。
不过我非得过去不可,没有选择余地。在这里已经太久了,适逢那个时候说要走,人会多心,说我小气,现在已经有了转机,再不走,还待几时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