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是我自己不好,”我轻说:一贫慕虚荣。”
“话不能这样说,”他不以为然,“哪个女孩子不想出嫁後生活过得好一默,这是人之常情。”
只有他、水远帮著我,我感激的看看他。
“像你这样小公主般的女孩子!怎麽,还得做家务?”
“要呀!起早落夜,这三年我捱得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。”
“没有啦。我一眼就把你认出来。”
我牵牵嘴角。
“没关系,不一定要靠家里,年纪轻,自己挣扎一下,很容易冒出头来。”
“老沈,你又荣升了吧。”我问。
“升了也还不是老样子,”他一向老实,“何足挂齿,我没有本事,加一点点薪水,分配到宿舍,都算是大事。”
“的确是大事。”我说:“我也巴不得有宿舍住,省得多。”说的是真话。
“我真不敢相信他们家连房子都不给你们一幢!”
我无奈的耸耸肩。
“你受了很多委曲?”他不放心。
“没有,”我摇头笑,“你以为我是好人?没有油水便离远一点,照样的过。别忘了我有份收入不错的职业。”
“你是一向能干的。”
“哪里,今年位位同事加薪水,偏我没有,上司乘机说我表现不好,叫个比我低三级的後生来叉住我,我事事要向他报导。”
“你脾气一向不好,”老沈笑,“那还了得。”
“我早看开了,只要薪水是副经理的薪水,权且忍地一忍,过得一日是一日,等到实在过不下去,再想办法。”
“金铃子,这不像你呀。”
“ 我以前是怎麽样子的?连我自己都忘了。”我仍然苦笑。
“你那脾气最好自己搅些小生意做,叫你上班……还以为你婚後脱苦海了。”
“那里脱得这么容易?一切命运注定。你们好呀,你们一向不好高骛远。”
老沈笑,“我老婆牢骚也多,老埋怨说三十多岁的人,还得北撤得如一只彩雀似在飞机里服侍人,多窝囊?”
我拍一下桌子,“无巧不成书,我也这麽说,都三十岁了,还得看老板眉头眼额,别人都享儿孙福啦。”
“太夸张了你。”老沈哈哈的笑。
我的情绪被他引得开朗起来。
“金铃子,我明白你,你并不介意吃苦,但是要有人精神支持你,是不是?”
“谁不希望?”我用手撑著头。
“你先生关不关心你?”
“他对我不错,但以他那样的出身,不会了解小职员的苦处。”我说:“在公司里他支的薪水只是中等,但谁敢得罪太子。”
老沈静默很久很久。我又再叫清酒。
“你是一向能喝的。”
“嗳,从来不醉。”
他说:“这样说来,他们不大管你?我们又可以常常聚首。”
“管虽不管,其噜嗦无比。在公司里,我说什麽做什麽,有上司瞪看眼烦我,在家也一样,被盯疯了,逃出来轻松一下,今天这样已是我的假期。”
老沈像听天方夜谭似的。“你们应酬一定很多,那里就这样闷。”
我不出声。过一会儿:“别给我机会说太多。”
老沈说:“你如果闷,尽管打电话来,我的耳朵属於你。”
我笑,“我是别人的妻子,你是他人丈夫,我对牢你诉苦,未免太过滑稽。灌男人迷炀,那是女人的天赋本领,但我还有点良知,我不忍心那样对你。”
“有时候你太有良知,那一阵子我等著你暗示……不过你始终没有;但子君却不放过我,我确有过变心的企图……是我不好。”
“老沈你真客气,”我笑,“你哪里会变心,你是最最老实的一个人。”
老沈看牢我一会儿,“你是越来越懂事了,金铃子,你同以前是大不一样了。”
“嗳,现在的忍耐力不知从何而来,闲来只叹息一句:屈曲人生。”
“会过去的。”他说!“不得意的事情是一定会过去的。”
“日子当然是一定会过去的,”我说:“怕只怕我大好的年华也跟著一去不返。”
他很风趣,“他总有起色的机会,你想想我,我却注定要做一辈子弯背哈腰的小职员。”
“可是你用功,你努力,你发奋向上。”
他笑,“真得叫子君来听,这些赞美之词,她不会相信你说的是我。”
“像你这麽好的丈夫,如今是少有的。”我由衷的说。
“金铃子,你不是酒喝多了吧?”他客气得很。
“当然不是,这么一点点米酒,怎麽难得到我。”
“我听你说的话,彷佛你已经醉了似的,”他笑。
“醉?我跟你们在一起的时候,的确醉过,婚後没喝过酒,喝酒要不讲对象,酒逢知己干杯少,要不喝闷酒,你几时听过两夫妻相对喝醉酒的?”
“你现在住哪里?”
“老地方。”
“我搬家了。”
“当然!”我点点头,“升职後得到新宿舍吧?多大的地方?”
他等我问这个问题已经很久,有点得意,但又忘不了收敛的说:“二千多尺。”
我说:“很大的地方,应该很舒畅。”
他故意谦虚数句,“住到退休,不知道搬到什么地方去。”
老沈再可爱也还是个可爱的小人物,一下子就见了底。
我安慰他,“谁还去管那一朝的事。”
“你是喜欢有自己资产的。”他还记得。
我说是。我最恨住宿舍,敲一枚钉子也得问过公家,给你住是情,叫你搬是理,一万尺也不稀罕。
我说:“近十年来赚的钱,全部投资在房子上,自己住在里头,辛苦点也值得。”
“你真是能干。”
“什麽能干,”呼出一口气,“靠一张嘴说成了几宗生意,赚些佣金,如此而已。”
“有没有见其他的同事?”
“没有。真的没有。”
因为日子过得并不如意,故此没有兴致到处兜搭。
“旧同事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人……”
“怎麽,”他说:“别告诉我,你与我们是虚与蛇委。”
“不不,我有诚意的,每个人都有他的好处,像阿李,月入七、八千,养老婆孩子交房租一大堆开销,还能有节蓄,真是美德。”我是由衷的。
“阿李如今也出头了。”
我笑,“最糟糕的反而是我。”
“你老有点心不在焉,老板觉得你不会做得长,我们则不同,我们老婆子女靠的就是这份薪水,他看死我们插翅难飞。”老沈耸耸肩。
“可是我也并没有飞到什麽地方去呀,”我悲哀的说:“每个人都以为我会飞走,连我自己都相信我会飞得高飞得远,可是我在地面活动的范围比谁都滞。”
他不说什麽。我用手托著头。、
过一会儿他说:“我们换个地方坐坐。”。
我伸个懒腰。
“你该走了吧?”我问:“要不要去接子君?”
“子君十点半下班。”
“你要是早一点去接她,给她带宵夜,她会感激的。”
“女人其实跟小孩子一样。”
“是的,你说得很对,”我承认,“哄哄我们,我们第二天便又会去做得似一条牛似。”
“子君这一阵子老加班,我也佩服她的精力,如今的女人很能吃苦,多了一点加班费……”
“子君的加班费很厉害,动辄是正薪的一大半。”
“你记性很好,”他说:“我真的不如她,像我,老婆做死,我反而逍遥。唉。”
我很羡慕他对子君的体贴。
家诚是不会的,冢诚说什麽都不会同情我辛苦。他会觉得我一切咎由自取。
“金铃子,你知道你自己长得美?”他忽然提出来。
女人怎麽会不知道自己长得美?略为平头整妆的,已经当自己是国色天姿。
我微笑。
家诚看中我,就是因为我长得美。
“当时我在写字楼第一眼看见你,就跟自己说:世界上原来真有美人这回事。”
我乐得大笑起来,“你言过其实,老沈。”
“真的,”他傻气的说:“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,当时我还问子君你是不是很漂亮,子君说:‘那麽挺而高的鼻子,恐怕是整容的。’”
我拍拍他手背。
“刚刚看到你的侧面,我立刻想:这女人好著,有点像金铃子,停睛一看,果然是你。”
我不知道说什麽才好。
“写字楼没有人敢追你。後来你更与周家公子走,大家唯有望洋浩叹。”
我说:“你是没有资格的,你早有子君。”
“你跟于君好像很谈得来,我相信她愿意重拾这一段友谊。”老沈建议。
“可是老沈,我家事很忙,不是常常可以出来。”
“不过是推搪吧了。”他一眼看穿我。
这个老实人有时很难应付。
“你是有阶级观念的,与我们这些‘普通人’来往久了,万劫不得超生,是不是?
我不出声。
他长长叹息一声,“我不怪你,你有你的打算,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打算。”
“是的,”我说:“以前我真心劝过一些女人别充作花蝴蝶到处飞,自贬身份,她们反而恨我,以为我故意靠害。老沈,甲之熊掌,乙之砒霜。”
“来,我们出去走走,这里面空气怪闷郁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