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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们收到她送来的戏票,一家四口都出去看芭蕾舞。

  她的表演精彩绝伦。

  母亲说:“化了妆像仙子似的……平日的轻佻劲儿也不见了,她个子又高,跳足尖舞真适合。”

  父亲也说:“是,我有几个朋友的女儿都学芭蕾,可惜身裁太矮,跳起来不好看,现在她就没这个毛病,看上去顺眼,国际水准。”

  我与妹妹两人拍红了手掌。

  她出来谢幕时深深鞠躬,我很受感动,我所见这么多女子,毫无疑问,以她最美丽最有气质。那夜临睡,她的舞姿还留在我的脑海中,叫我兴奋良久。

  我很愉快,因为精神得到寄托,她是我的真善美。

  过没几天,一日夜里,我被杂声惊醒,很清楚听见是一女一男在吵架。

  女的说:“这次走了,以后别再来!”

  男的说:“既然如此,那么我就走,这样告一段落也好!”

  女的开始哭。然后是关门声、开车声。狗接着吠起来。

  我想一整条街的人都听见了,我知道吵架的是谁。

  我看看钟,三点半。

  我在床上转侧,想睡觉,但睡不着。

  妹妹也醒了,她轻声问:“他们为什么吵架?”

  “不知道,快睡。”

  妹妹迷迷糊糊的应一声,又睡着了。

  我侧耳听听还有什么声音,却再也没有哭声了。

  第二天早上,我推开窗子等她跑步而过,明知渺茫,也等了很久。

  她并没有跑过。

  早餐桌子上母亲说:“这条街静,说什么都有人听得见。”

  我不出声。

  父亲说:“你去看看她,邻居应该守望相助。”

  母亲说:“或许人家嫌我多事呢。”

  父亲说:“这不过是借口,你为何不索性说你不关痛痒,不想走这一趟?”

  母亲白他一眼,“我与她非亲非故……”

  父亲叹口气,“如今有亲有故也没有用,一个女孩子,若得不到父母的宠爱,又找不到好的丈夫,一生就很辛苦了。”

  我说:“下午我做代表去看她。”

  放学我去她家按铃,她出来开门。

  她脸色憔悴,见了我还是微笑。

  我问:“我可以进来吗?”

  “当然。”她说。

  “我特地来看你。”

  “谢谢你。”她被感动了,眼睛红起来。

  “如果你要哭,尽管哭,我不会说出去。”我说。

  她忍不住眼泪,抬起头,“不,我是不哭的。”

  “哭有时候可以抒发感情。”我说。

  “当一个人要自己拭干眼泪的话,那还不如不哭。”

  我说:“女孩子何必如此好强。”

  “听你的口气,仿佛你是老辈了!”她说。

  “他有没有找你?”我间。

  “没有。”她低下了头。

  “如果他不找你,难道你不会找他?”我问:“你们还讲究这种花招吗?自尊心不应在这种时候施展。”

  她看我一眼,解嘲的说:“今天你说话益发老成,你又不知道我与他之间的事。如果他坚持不肯离婚,我再与他拖下去,也没有意思。”

  “你仍爱他吗?”我问。“如果爱他,就顾不得了。”

  她低头想很久,然后说;“爱他就不顾一切?”

  “当然,”我说:“现在你不是更痛苦?”

  她取起电话筒,又放下。

  “别三心两意,”我说:“你总不能一直与他都下去。”

  刚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,她马上取起电话筒。我看她表情,就知道是什么人打来的,因为她整个脸都松弛下来,眼睛蒙上一层雾。

  雨过天晴。

  我无谓坐在那里听对白,我站起来轻轻说:“我走了。”

  她点点头。

  我自己开门,又关上了门。

  回到家我跟妹妹说:“我一辈子也不谈恋爱,原来那么痛苦!”

  母亲转过头来说:“你现在还小,一副旁观者清的模样,等到年龄大了,碰到心爱的女孩子,保证比谁都糊涂。”

  我不服气,“花这么大的劲谈恋爱,划不来。”

  “愁苦多,快乐少的事情多着呢。”母亲说。

  我耸耸肩,“是他们把事情弄得太复杂,原来开心的事,现在变成这样。有妻子又不肯离婚的男人,就不应去招惹旁的女孩子,那女孩子明明知道他是有妇之夫,就该避之则吉!”

  父亲放下报纸说:“你这孩子,说得慷慨激昂,一片大道理,告诉你,有很多事是不能以常理推测的。”

  我不响了。

  母亲说:“将来等他恋爱了,我们把这番话再学给他听。”

  过几天那女郎又开始跑步。

  天天早上我问候她:“好吗?”

  她点点头:“好。”

  有时好,有时不好。有几日她特别活泼,有几天很低沉。

  但是她仍然那么美丽。

  秋天的时候她到夏威夷旅行。

  临走时告诉我们夏威夷的风光。

  我问:“一个人去吗?”

  “是”她说:“我总是一个人旅行。找不到女伴——男伴呢,有是有,但是人家请我我还未必有兴趣,省得回来水洗不清。”

  我微笑,妹妹并没有听懂。

  妹妹说:“我长大了也希望像你这样到处去旅行,有很好的事业。”

  “千万别像我,”她急急忙忙的说:“你将来自然比我幸福得多,你别存这种幻想。”

  “我并不觉你有什么不好。”我说:“我认为你这样批评自己是不公平的。”

  她笑。

  她总共去了半个月、自夏威夷到三藩市回来送我们纪念品。

  母亲说:“她对你们俩个倒是不薄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我也承认。

  她送给妹妹一大堆贝壳,彩色缤纷,形状美丽,妹妹喜欢得很。

  她说她就快会很忙,另一季的表演就快开始。

  那个高大的男人仍然与她在一起。

  无论从那一角度看,我都觉得他们是一对,不知道怎么,两人不能在一起。

  冬季很快来临,我们身上添上大衣。

  那日我打羽毛球回来,经过她的家,看见一位年轻的太太在敲门。

  我说:“她不在。”

  那位太太转过头来看着我。她很年轻很漂亮,我知道她是太太,不是小姐,因为她穿得十分美丽华贵,一个女人靠自己赚钱,决没有本事如此的穿,况且在大白天底下,她还戴着一整套的红宝石首饰。

  “你可知道她几时会回来?”她问我。

  “我不知道。”我说。

  “通常她几点钟在家?”年轻的太太问。

  “我不知道。”

  “谢谢你。”太太转身走开。

  她的车子有司机,送她离开。我很好奇。这可是什么人呢?

  傍晚女郎回来,我跟她说有人找她。

  她马上紧张起来,“什么样的人?”

  我把那位年轻太太的模样描述一次。

  她说:“啊,知道了,她终于寻到我了。”

  我问:“她是谁?”

  “傻孩子,她是我男朋友的妻子。”

  “呵!”我惊叫起来,“那你怎么办?嘎?那你怎么办?”

  “你倒是很替我着急。”

  “自然!”我说:“她会伤害你吗?”

  她反问:“你见过她,觉得她是否美丽?”

  “长得不错,”我答:“但跟你是完全不同的。”

  “怎么不同?”

  “你比她好看。”我说:“我喜欢你。”

  “可是人家娘家是做生意的大族,我什么也没有,”她说:“我只是个芭蕾舞娘。”

  “你有气质,有天才,你是艺术家,你不可小觑自己。”

  “是吗?”她没有信心,“我想他永远不会跟我走,永远不会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

  “他很怕他妻子。”她绝望的说。

  “那么你就不该这么迁就他。”我说。

  “我怎么办呢?”她问我。

  我不知道。“离开他吧。”我说。

  她的脸色转为灰白,“不!不!”她说:“我会死的。”

  我说:“你不会死,再也没有人为爱情而死了,你会很伤心,你会哭,然后隔一段日子,你又再生存下来,再认识别的男人,事后想起这段感情,你会觉得可笑。”

  “你这个孩子……你的心肠这么硬。”她掩住脸。

  “我所说的都是实话,”我解释,“恋爱中的人们我见得太多了。”

  “我不会忘记他。”她说。

  “你会的,一切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。”我说:“别担心,很快你会发觉没有了他,太阳一样的升起来,花儿一样的开。这个世界上不愉快的事与快乐的事一般多。”

  她说:“你这个小大人,你懂得倒真多。”

  “你不能坐在家中等那位太太来收拾你,我看你还是快搬走吧。”我说;

  “搬家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。”

  我生气了。“你一点决心都没有,叫别人怎么帮你呢?”

  我告辞。

  她根本不想离开那个男人,不幸的事是迟早要发生的。

  母亲说:“儿子我警告你,你别理闲事。”

  我说:“我只是关心她,她苦恼无助,我是她朋友,多多少少得尽点力,你说不是吗?”

  “是是”母亲忽然调皮的说:“天地有正气,杂然赋流形。”

  我不服气,“妈!人家很彷徨呢。”

  “不过儿女私情!”母亲说:“不是什么大事!”

  “你为什么不去劝她?”我问。

  “过一阵子就好了,何必劝?”她说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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