没想到丽丝会来找我谈判。
她穿着一套很拘谨的尼龙女裙,颜色很鲜艳,一看便知道是新衣服。脸上粉虽然多一点,可是仍不失为娇悄那类,如果我有她那个容貌,我一定善于表现优点,不会像她那么保守。
我开门给她的时候很诧异,不知她有何贵干。但我还是请她坐下,问她要喝什么。
“有什么事吗?”我问她。必然是有事的。
她说:“我认识雅伦已经十年了。”
“真的吗?”我嬉皮笑脸的说:“我听说过,你们是中学的同学。”
“你知道就好,为什么要介入我们之间做第三者?”
我瞪着丽丝,我呆住了,因为没有想到她竟会如此闭塞。
我问:“你认为我是第三者?”
“是。”她固执。
“有什么根据?”我问。
“雅伦常常提着你。”她说。
“你认为完全是我的错?你真的这么天真?认为只要第三者愿意在这世界上消失,你们两人就会和好如初?”我咄咄逼人,“你真的这么想?你是个大学生,你在政府机关中身居要职,你怎么蠢得像乡下婆子?你为什么不纠众来拆小公馆,丽丝我真替你难为情,你的思想是怎么搅的?”
丽丝苍白着脸,“我——”
“我不是第三者,你知道我不会拆散你们的婚姻,”我夷然,“我做梦都不会想到要嫁你那雅伦冯—雅伦冯!连中文名字都没有的人。”
“那么你更应该离开他!”丽丝说。,
“我根本没有跟他在一起过!”我怪叫,“从来不会!你这个可增的女人,我真的很生气,你太丢脸了,快快走,我不想与你多说话。”
“你一定要答应我,以后不见雅伦。”她继续噜苏。
“我为什么要答应?你是谁?竟来告诉我该怎么做!”我拉开了大门,“快走!”
她气鼓鼓的走,转过头来说:“你将来是会有报应的。”
我大力拍上门。
中国妇女是永远不会抬头的了。像丽丝这种时代女性,管不住男朋友——根本男朋友是不应“管”的——尚且随便跑到别人家里,恐吓别人会下地狱之类,老式妇女不知会吵到什么地步。
丽丝的原因是:她认识雅伦冯已经十年了。
可怜的雅伦冯,他的日子不会好过。
我不是不喜欢他,他的谈吐不坏。我会承认他是一个朋友,那是在丽丝令我彻底失望之前。
我忍不住把整件事告诉张。
张感叹的说:“傻,真傻,她心里害怕,是以有这种失常的举止。”
“她以为我会怎么样?忽然良心发现,对住她痛哭忏悔,然后发誓不见雅伦冯?可是天下尚且有许多别的女人,她不能老把人当狐狸精呀。”张苦笑。
“她未必是这么想,不过她一开头便把你当假想敌。”张说。
“我下个星期便动身到巴黎。”我说:“各位放心。”
“既然如此,我也劝你别再见雅伦冯。”张忽然说。
我勃然大怒,“连你都这么说,我认错人了!”
“小白,你自己的思想先进,不能勉强别人也跟着你的步伐走,那是不公平的。”
“物必自腐然后虫生,依我的标准,如果男朋友的目光落在别人的身上,已经可以说再见,你不是打算告诉我,他们两个还可以结婚,还能白头偕老吧?”我愤慨地拂袖而起。
“各人的要求是不一样的,小白!”
“嘿。”我说:“这种乡下人!”
“既然如此,你就别夹在人家当中!”张说。
我气得脸都涨红了,我说:“好得很,你们这一伙根本不是我的同路人,我们到此为止。”
我以后都不肯再见张氏夫妇。
真没想到他们原来也只是敷衍我,一有考验,立刻原形毕露。
我很心灰,要寻个知己,谈何容易。
他们早已把帽子套在我头上,认定我是罪魁。如果我一时气不过,跑去逗雅伦冯,我就是个天生的贱女人——他们猜得一点不错。如果我从此不见雅伦冯,他们也不会看好我——我是知难而退的小人,他们是真金不怕红炉火的情侣。
天下竟有这种人,专门找无辜的旁人来做他们刻板生活的插曲。
不过我还是碰见雅伦冯了,不是我的错。
我在大会堂看画展,是他在身后把我叫住的。
我见是他,一股恶气全出在他头上,顿时一声冷笑,也不招呼。
“对不起。”他连忙说:“对不起。”
我说:“有些人谈恋爱就是这样,将姨妈姑爹的势力都扯将出来,采取大包围政策,怎么,什么时候请喜酒?恭喜你娶得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——”
“我们已经分手了。”他很快的说。
我倒怔在那里。
“分手?”我问:“你误了她十年青春——分手了?她没跟你拼命?”
“我已经向你道了歉,我们不要再说下去可好?”
我沉默。
没想到他们这样就分了手,十分意外。
我与他在路上并肩走了一段路,我忽然问:“你要不要上我家来,我买了各种肉类与菜类,可以做火锅吃。”
“你会做菜?”
“为什么不会?”我反问:“我又没有丫头老妈子跟着我上欧洲,你别荒谬。”
他到我家,我招呼他坐,不知怎地,我有点内疚,老是觉得他与丽丝之间无疾而终,是因为我的缘故,连我自己都这么想,可见事出有因。
他很沉默,静静喝着啤酒,我把冰冻羊肉用机器切片,菜洗干净,取出调味品,插上电炉,我说“好了,开动吧。”
他吃了很多,满脸红光的样子有一种憨态,孩子似的高兴。
这一顿能够补偿什么呢,他失去了多年的女友,我不能帮助他。
终于他问我:“小白,如果我向你求婚,你是否会答尤?”
我说:“冯,我不想给你任何幻象,我不会嫁给你。”
“为什么?我的条件不错。”他说。
“各人的要求不一样。”
“你要求什么?”他慨然问。
“自由与美丽的生活,全世界无牵无挂的漫游。相敬相爱……”
“你看香烟广告看得太多了!”他说。
“或许是。”我微笑,“但你是一个公务员,冯,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,千篇一律的模式,你那些亲戚朋友的要求也跟你一样的苦闷,我不会快乐我不属你们,你们也不属于我,是不是?”
“不是!”他赌气的说。
“你仔细想清楚。我这个女人,心中没有习俗不过年不过节,不招呼亲友,不顾别人说什么,没有正当职业,行为吊儿郎当……像我这样的一块云,根本不应投影在你的波心,你明白吗?”
“你怎么知道我不能迁就你?”他问
“那多痛苦。”我说:“难道你半夜不睡,陪我作画?你要上班。难道你每年放三个月假,到巴黎找我?冯,听我的话,我们永远走不到一起。”我很抱歉。
“你能否放弃一点自我?”他问:“你不能到五十岁都是一双球鞋,一条灯芯绒裤子!你有无想过将来?”
“为什么一定要嫁你?”我问。
“因为我不喜欢露水关系!”他说:“我尊重你。”
“谢谢。”我说:“冯,我很感激你这番情意。”
“你愿意留下来考虑一下吗?”他追问。
我沉吟,“也许我可以过了年才走。”
他深深叹一口气。
我蹲在他身边,“你喜欢我什么?”
“我爱你。”他说:“我也不知道怎么会爱上你,也许就是你那身吉卜赛裙子,也许是你的气质,也许我有被虐狂,我不知道,可是与你在一起我有说不尽的话,我居然很快乐。”
我说:“冯雅伦,这是我近年来听过的话中最好的,谢谢你。”
他把头靠在我肩膀上。
他的头发还是太长,领带还是太花,鞋子并不是巴利瑞士,可是他给我一种异样的亲切感,是因为他爱我?
街上无疑有很多可爱的人,可是他们与我没有关系,他们的冷暖是他们家的事。
我看看身边的这个人,心底有种异样的感觉。
终于我也叹口气。
我说:“有空来坐,好不好?”
“我不会满足于‘有空来坐’。”
“我们不能马上订婚吧?”我摊摊手,“合理一点好不好?”
“你在推搪我。”他沮丧的说:“你永远不会爱上我。”他有点傻气。
自那天开始,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变得不一样,偶而经过男用精品店,我也会替他选一条领带。
将雅伦冯脱胎换骨不是容易的事,对他也不公平。我心中答自己,即使他再爱我,我也不能嫁他,婚嫁是一生一世的事,或许我们可以在一起生活一段时间,但不是结婚。
比起他,无疑我缺乏诚意,这点我很惭愧,我并不是放荡的女人,不过没有白头到老的心念而跑去结婚,更加对不起对方。
冯常常来看我,我与他也去看场戏什么的,他对我很好,连手也不拉我,除非我把手伸进他的臂膀。
我为他留下过圣诞,又到过年,连自己都不置信。人是有感情的,我嘲笑自己:日子久了,也许真会嫁给他也说不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