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喃喃的道……机器,馆长是第二个说我像机器的人。
“自明天起,你一连放三个月假,我不要在办公室再看到你,至于你如何利用这个宝贵的假期,那是你的事,我再也不干涉的。你是聪明人,聪明人的特征是怕吃亏,我明白你的心意。”
我低下头,看着自己的双手。
老馆长说:“自明天起你在家多多休息吧,我不多说了。”
我被勒令放假,真是自己所想不到的事。
在家闷了三日,我忍不住打电话给约瑟。
“放大假?”他问:“敢情好,没有打算去旅行?”
“去哪里?”我反问”
“譬如说:巴黎,巴黎苏邦大学。”
我说:“好象你们都知道我该何去何从。”
“太明显了。”约瑟哈哈的笑。
“尚呢?他又在干什么?”我问。
“等你的电话,请我们吃饭。”他取笑。
“我正想问你们几时有空。”我却很坦白。
“真的?”约瑟不置信。
“自然是真的。”我说。
“明天七点半,我叫尚到你家接你。”他问:“你不介意吧?”
我说:“我从来不是小家子气的人。”
“这话是你说的,庄。”他笑。
放下电话,我心头也放下一块大石,在过去的十多年中我从来未曾主动做过这种事,什么都有第一次,我想尚是值得我这么做的。
他到我家的时候,我早已穿戴整齐,门铃一响,我请他进屋坐下。
“喝些什么?”我问:“时间还早。”
“约瑟在家请我们。”他把“我们”两字说得很大方。
“你打算怎么样?”我问:“在这里坐还是上廖家去?”
他倒在沙发里,“我在你这里休息一下,累死我了。”
我给他啤酒。“最近忙什么?”
“既然不能留下来,就得回巴黎。我对于教学生涯也疲倦了,打算帮家里做生意。”
“家做什么?”我问。
“家里在巴黎开一爿卖东方文物的小店。倒不是卖野人头的,父亲要退休,我便把店顶了过来。”他挥挥手,“这几天忙着办货,又没人帮手,只怕上当。”
“香港不见得有那么多骗子,你放心一点好不好?”我笑。
“昨天买了一张竹内栖凤的画——”
我不待他说完便道:“上当了,一定是假的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他反问。
“这种画连京都博物馆都找不到,又怎么会流落在香港?”我笑,“而且你一定以低价买进的,对不对?”
“唉,什么都给你猜到。”他也笑。
“不妨你亦可以低价让出,不会蚀本,不蚀本就好。”我安慰他,“幸亏你只是办货不是作私人收藏。”
他喝完了啤酒。
“我们走吧。”我说。
“听说你会到巴黎来。”他忽然问。
“谁说的?”我愕然。
“他们都这么说。”尚说:“如果到巴黎来,记得找我。”
“你什么时候回去?”我犹疑的问。
“我?下个月初,快了。”他问:“你呢?”
“我要考虑考虑。”我说。
“你是那种喝杯牛奶都要考虑三日三夜的人。”他温柔的说。
“是,我得对自己负责,没有人关心我,我更得保护自己。”
“我们都关心你。”他说。
“不,我们只是朋友,开心的时候吃杯茶,看场戏——到了要紧关头,朋友是于事无补的。”
“你说得很对,我们对朋友的贫穷疾病痛苦都爱莫能助。”尚承认,“可是至少我们可以陪你说话。”
我微笑,“也不是每个朋友都是倾诉的对象。”
“现在你总算育与我谈话了有进步。”尚说。
我说:“因为你对我很好。”
“你是一个自私自爱自利的人,庄,你只会坐在家中等着朋友对你好,你不会主动地伸出手来招呼朋友。”他说。
“尚,你说对了,我害怕受伤害。”我说。
“你不用怕我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既然如此,你还在等待什么?”他问我。
“我?我也不知道,也许我在等待你的邀请。”我说。
“我不是早已发出请帖了吗?”尚诧异地说。
“你看清楚了我没有?”我问,“我是一个中年老姑婆,脾气古怪,不近人情,相貌平平,你想清楚?”
尚说:“我相信我的眼睛,我的眼睛告诉我,我看到的是一个对美术极有修养的事业女性,英姿勃勃,神采飞扬,别有风韵,且带着十分的气质,当然我看当然我看得一清二楚。”
我咽一口唾沫。
“庄,别害怕,快去领事馆办手续,我们一起到巴黎走走——你上次去是几年前的事了?”
“十年前。”
“与什么人去的?”
好家伙,开始管头管脚的了,可是我心中却心甘情愿。
“一个人。”我笑答。
“曦,煞风景。”他说:“好,我们动身到约瑟家去吧,迟到要罚的。”
廖约瑟两夫妻为我到巴黎之行大费周章,仿佛我此行是去结婚似的,为我买了不少新衣服。
我笑跟尚说:“你看他们,等不到自家的女儿大,就想把别人的女儿嫁掉。”
“想?”廖太太忽然紧张起来,“什么叫想?难道你只是‘想’嫁尚?”
“嫁?”我吓一跳,“谁嫁人?”
尚问:“怎么?你不是答应嫁我?”他大惊失色。
“嫁你?”我一阵晕眩,“我什么时候答应嫁任何人?”
尚嚷:“赖婚!赖婚!”
“喂!话说清楚一点,我只答应跟你一起到巴黎去。”我急道。
廖太太说:“庄,我们小觑了你!没想到你这么新潮,你不与他结婚,却跟他去巴黎,难道想试婚?”
我拉下脸说:“我不来了。”
尚说:“不由你不来!”
“你们老拿我开玩笑。”我懊恼的说。
尚:“我以为一切都有默契,既然事情进行得太含蓄,我再补一次求婚礼如何?
“这还差不多!”廖氏夫妇异口同声。
我说:“我没有打算结婚,你们别催我。”
约瑟说:“对,别逼她,让她到了巴黎,慢慢想清楚未迟,不过庄你是在思虑过度,不催一下是不行的。”
我说。“你与尚老是联合起来对付我,现在更进步了”连廖太太也加入行列,三个人欺侮一个人,我希望你们惭愧!”
他们三人笑。
约瑟说:“为你好呢,庄。”
廖太太说:“好了好了,吃饭去吧。”
我看了尚一眼。
他向我挤挤眼。
我叹口气说:“这算是什么呢?”
尚说:“老姑婆的春天。”
这次连我都只好笑起来。春天……呵是。
母子
我认识维旭已有两年,从来没见过他的父母。
在学校他是个品学兼优的寄宿生,教授与同学都对他推崇备至。
他很少回家,我们开始约会的时候,通常都是他到我家来接我,父母很喜欢他,一向他是通行无阻的。
后来熟了,我便问起:“维旭,为什么不让我见见伯父母?”
他答:“我父亲早就移民美国。”
“很少回来?”
“很少。”
“母亲也不回来?”
他迟疑一会儿说:“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已离婚。”
其实离婚已是很普通的事,但维旭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,脸色很阴暗。
维旭并不是一个十分开朗的人,平日合了“沉默寡言”四个字,不过他笑起来的时候像满天阴霾中露出一丝金光,我就是爱看那笑脸。
妈妈对他很好,凡我有的,总能照顾维旭。
妈妈说,“不管将来如何,我不一定要他娶我女儿,我女儿也不怕嫁不到人,这孩子讨人喜欢,他得不到亲情,我们疼着他一点,也是应该的。”
譬如帮我打了毛衣,维旭也一定有一件。生日的时候,维旭往往与我受到同一的待遇。
维旭通常住在宿舍中,不要说周末,连过年过节,他都不回家,生日也没人记得他,是我尽量拖了他往我家跑。
妈妈有时说:“这孩子真怪,有父母跟没父母似的。”
爸说:“别乱说,他的学费生活还不是由父母负责?就凭你那些招呼,他就活得那么好,别离间人家的亲情,各人养孩子的方式不一样。”
妈妈有点讪讪地,她说,“我一时嘴快了。”
我说:“亲情也很重要,光付钱,那多难堪!”
爸爸看我一眼,“你少批评他,要不爱他,要不离开他。”
我笑着应:“是!”
爸爸的家教最严,就不爱说人是非,维旭说,他最喜欢我们家这一点。
班上有同学订婚,我笑问维旭:“什么时候轮到我们?”
他说:“找到工作再说。”
“哗,还要等两年。”我吐吐舌头。
他忽然说:“我情愿叫你等。我举个例子:政府拍卖官地的时候,竞投者必需有现金支票作保证,才能举手出价,少女的终身难道不比一幅官地更宝贵?可是大批追求者,除了花言巧语,还能提供什么保证?一份正当职业至少是家庭幸福的保证,肯具保便表示有诚意。你明白吗?”
我很感动,“我明白。”
“我父亲是一个非常不负责的男人,是以母亲跟他离婚。”